正文 最邪惡的女人(2)

羅伯特只是磕傷,但勞拉的四節脊椎粉碎了,脊髓撞到了體外。令人驚訝的是,與所有預後相反,她不僅沒有死,甚至沒有癱瘓。這使得她神聖的狂妄加大了:她是神奇的,神聖的,為了他人的罪孽死而復活了。與此同時,菲普斯和南希相愛了(他們共同生活了五年,後來菲普斯成為"維多利亞式花園"這種理智得無聊的事情上的一個權威)。格雷夫斯試圖向一個朋友解釋這種狀況,他的話無疑來自勞拉,讓人隱約窺見她論據的糾纏不清:「那個瘋子傑弗里死了,同樣那個太理智的傑弗里也死了。於是誕生了半個傑弗里,即傑弗里-與-南希。勞拉可以很喜歡這個新的傑弗里-與-南希,但現在她是作為勞拉,而不是勞拉-與-傑弗里來創作。至於他,他生活在駁船上,而不是公寓里。他作為傑弗里,而非傑弗里-與-勞拉來寫作。」這次事故或曰新生之後(取決於如何看待此事),羅伯特和勞拉搬到西班牙帕爾瑪·德·馬略卡島上的德亞城一所小宅生活。住在德亞的那幾年(1930-1936)是勞拉帝國的鼎盛時期。賴丁以她費解又富於啟發的話語,以她鼓舞人的不連貫歌聲,像美人魚把可憐的水手吸引到礁石上那樣,把一群理想主義青年男女、脆弱的藝術家吸引到她那裡,在知識和情感上折磨他們,要求他們對她無限的崇拜。這個時期照片上的她令人恐怖,她用古代馬略卡人的服飾裝扮自己,珠光寶氣,戴著一個用希臘文拼寫著她名字的金冠(「她猶如一位赫梯女王」——她的犧牲品之一、作家、後來任《時代》雜誌主編的湯姆·馬修斯這麼定義她),一個永恆的、天使般善良的微笑彎曲了她女巫的細薄嘴唇。與此同時,格雷夫斯每天把早餐送到她床前,給她卷香煙,給她傳口信,送她大量的禮物。她已經不再跟他同床(事實上她已把性當做骯髒之物公開放棄了),待他如一條狗。

①羅莎·盧森堡(1871-1919):波蘭裔德國革命家和鼓動家,在建立波蘭社會民主黨和德國共產黨前身斯巴達克斯同盟中發揮主要作用——譯註。勞拉1901年生於紐約,是一個貧窮的波蘭猶太移民的女兒:三個可怕的時代污點,永遠給她打下了一種社會自卑感的烙印。她父親是一個狂熱的馬克思主義者,想把女兒變成一個羅莎·盧森堡①式的活動家,勞拉從他那繼承了拯救世界的渴望(以及為此必要的信念)。從她母親那得到了一個更加引發混亂的遺傳:一個賴丁多次提及的可怕秘密,好像是對瘋狂的恐懼,同時可能又是一種詩歌和先知的天賦。勞拉惟一的兄弟在一個精神病院里度過了半輩子,母親則是一個古怪的人:她以為自己視力有毛病,在家時用一隻白色的、出門時用黑色的長筒襪綁在眼睛上。

有關勞拉·賴丁的資料很少,黛博拉·貝克1993年出版的傳記很重要。這是一項紮實和出色的創作,它惟一的缺點是按字面意思來理解勞拉的作品,試圖連貫地解釋她語言叢莽的胡言亂語,而不是從她瘋狂得勢不可擋的發展以及那種瘋癲對這麼多人具有悲劇性吸引力的角度來理解,因為它反映了存在於所有人內心的混亂,因為我們所謂的瘋狂不是我們身外的某種東西,而是人類一貫有的成分(不同的也許只是比例,平衡)。

賴丁的詩歌很奇怪,有時令人不安而又有啟示性,尤其是那些青年時期的作品。勞拉覺得自己與世界不同,她想把世界變成她那樣,為此她使用語言。另一位和她一樣的現代主義者詹姆斯·喬伊斯,也是有點精神失常的很惡毒的人,他於1922年出版了一部看不懂的小說《尤利西斯》,而它卻變成了受崇拜的作品,這部小說把它的作者從一個可能邊緣化和痴癲的命運中解救出來。但賴丁沒有那個運氣:世界不願傾聽她不同的聲音。所以她不得不躲避在個人小空間的建造中(如德亞王國),並在她的與世隔絕中變得越來越瘋狂。於是她首先計畫做《卜爾加塔》①,一部大百科全書,用它來重新定義所有現存的觀念;幾年後她決定潛心於她的宏偉工程——編一部字典,因為重新創造詞語就是重新創造世界。當湯姆·馬修斯說讀她的作品就「彷彿是在聽一個熱烈渴望被人聽見的人,但他發音的缺點太大,以至於無法讓人聽懂」時,他以感人的敏銳概括了賴丁的悲慘命運。與此同時,勞拉還實施另一項計畫——起草《第一條議定書》,一篇完全痴癲的宣言,在文中說歷史已經結束,預言通過婦女來拯救世界。最難以置信的是英美兩國幾十名知識分子居然在《第一條議定書》上籤了名——因為他們正經歷著世界末日的時代,第二次世界大戰隨時有爆發的危險,歷史確實好像已經永遠結束了。勞拉的追隨者以為她能夠制止戰爭,這點概括出賴丁的那些虛幻話語的力量和簽名者的需求程度。

①《卜爾加塔》(Vulgata)在西班牙語里的原意是拉丁文《聖經》,為天主教所承認的惟一文本,譯於公元四世紀——譯註。

其中一位簽名者是斯凱勒·傑克遜,美國詩人、《時代》雜誌的文學評論家。斯凱勒,一位頭腦傾向盲信的人(他在八年間追隨一個亞美尼亞的宗教導師),是一個與勞拉相似的人物。他的朋友們把他視為天才,但他處於社會的邊緣,靠當農場主與他的妻子基蒂和四個孩子艱難地生活著。互不相識的斯凱勒和勞拉開始了一種通信關係,老步驟重新展開。1939年勞拉決定與格雷夫斯及兩個朋友搬到美國。他們去斯凱勒的農場生活,勞拉與他在一間房子里關了兩天。出來時她宣布:「斯凱勒和我做愛了。」貞潔階段宣告結束。

湯姆·馬修斯敘述,環境逐步又染上噩夢的駭人沉重。氣氛漸漸變得白熱化。一天下午,斯凱勒的妻子基蒂發作了。她把頭靠在桌布上,哭了起來;然後帶著孩子們來到田間,企圖掐死十二歲的大女兒。她被穿上拘束衣帶走。勞拉宣布她是個巫婆,強迫所有人在一個凈化儀式上把基蒂的個人物品燒毀。孩子們也被告知他們的母親中邪了,她在舉行黑魔法的可怕儀式。勞拉的惡毒達到最為恐怖的水平正是在這一時刻——她毀了可憐的基蒂(她被關在精神病院里,長期經受電休克療法)。她折磨基蒂的那些孩子。格雷夫斯的孩子過去也受到她殘忍的忽視和虐待。

那是終結的開始。賴丁在斯凱勒身上找到了她的鞋楦,一個像她那樣盛氣凌人和精神失常的人。斯凱勒強迫勞拉與她所有的朋友斷絕關係,包括格雷夫斯。格雷夫斯之後與一位理智的姑娘結婚,回到理性人的世界。賴丁和斯凱勒也結婚了;三十年間他們離群索居,生活悲慘(他死於1968年,她死於1991年),兩個人埋頭編撰的那部永無窮盡也不可能窮盡的著名字典,自然永遠也沒完成。勞拉為斯凱勒洗衣做飯打掃衛生,從此再也沒有寫過一首詩:他毀了她(她也毀了他)。

與賴丁分手七年後,格雷夫斯出版了《白色女神》,一篇以勞拉為靈感的內容豐富和優美的神話散文。1960年他仍深受自己回憶的影響,於是給作品增加了一個後記:「任何詩人都是通過他與一個女神附身到一定程度的女人的經歷來獲取靈感。」這位偉大作家把她定義為一個女神的化身,無疑對勞拉來說是一個勝利,但對我來說,勞拉代表的不是神性,而是深刻的人性。她是本質的惡,是陰暗的靈魂。

參考書目

○里查德·格雷夫斯:《羅伯特·格雷夫斯》,艾達薩出版社。

○羅伯特·格雷夫斯:《白色女神》(第一、二卷),阿利安薩出版社。

○黛博拉·貝克:《極端主義的勞拉·賴丁生平》,格羅夫出版社(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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