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致命的生活(2)

她不能出門,不能留下他一人在房間里。為此,胡安·拉蒙不允許塞諾維亞動她腹部長的一個脂肪腫瘤手術——那她就得住院,而他不能忍受她不在家(或許也不能忍受她的疾病,以及她的虛弱):"我的第一個並且最強烈的願望是立刻去最近的診所,給我討厭的腹部隆起物做手術。"她在日記中說,"如果在我身上沒有那麼多愚蠢的傳統影響著,我會不由分說地離去,胡安·拉蒙會因我的離去而扭曲他的手。把這麼折磨人的東西強加給另一個人是可笑的……但只要胡安·拉蒙在身邊,我就永遠不會有勇氣和足夠的決心擺脫我的問題。"的確,隨著歲月的流逝,塞諾維亞繼續養著她的腫瘤。

儘管如此,古巴日記里最殘酷的是一直被推遲的美國之行。塞諾維亞的全家都生活在那個國家,她已二十一年沒去美國了(除了流亡初期極短的一次逗留),她渴望接近並看望她的家人。從到達古巴起她就開始安排旅行;一次次確定出發的日期,去海運公司,詢問價錢,預訂船票;定好的日期一次又一次來臨,而塞諾維亞仍在哈瓦那。胡安·拉蒙的阻礙策略總是同一個:首先同意和她一起去(她給他找個適合他怪癖的住處,為他安排在美國的一切),然後開始緊張,說最好塞諾維亞一人去(圍繞他安排的一切都取消,預訂她自己的船票,把旅行縮短到僅一個月),最後面對她不在家的想法,胡安·拉蒙使日子無法過下去,以至於塞諾維亞打了退堂鼓,不走了。這種慢性折磨持續了一年半,直到最後塞諾維亞才得以成行。

關於這個多次失敗的旅行,塞諾維亞對胡安·拉蒙提出了她最嚴厲的批評:"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忍受待在這裡,我的全家和朋友離我這麼近……如果我不決定一個人去,我將發現跟胡安·拉蒙在一起會更加受罪,因為他從不願意做任何我喜歡做的事,而總要我做他喜歡的事。"又說,"和胡安·拉蒙去美國意味著一切都將如此複雜,我幾乎寧可不去。每次我想幹什麼事都會有一個障礙,我記得在紐約很少的幾天我已希望它們結束。真可怕。"她還說,"我徒勞地為胡安·拉蒙的自私而犧牲自我是沒有意義的。"儘管塞諾維亞在她的日記里採取了極大的剋制,很多時候還是開門見山地談論她的不幸和絕望。日記沒說她何時哭過,但它的書頁散發著眼淚的氣味。當然,儘管在其他情況下有過美好的時刻,但因為很少而更加珍惜。

"如果我看見清楚的事物,而他看不見,"塞諾維亞寫道,"允許他結束我的生活有什麼意義?"這是一個恰當和確切的提問。受害者對充當犧牲品有罪過嗎?我認識許多像塞諾維亞那樣的婦女:堅強同時又軟弱的女性。從屬女性的病態心理存在於那種模稜兩可里,而對她專制的男人又病態地依賴於她。在塞諾維亞與胡安·拉蒙的關係里有一個地獄,但 魔鬼(如此可辨,如此人性化)處在他們兩方面。胡安·拉蒙對她的絕對需要最終俘虜了塞諾維亞:"他可愛極了,雖然他讓我發瘋。"為了某人(尤其那人是舉世聞名的藝術家)而毀滅自我,可以變成一種邪惡和致命的樂趣:畢竟它解決了一個人在生存中該做什麼(或該當什麼)的痛苦問題:"我想成為社會上有用之人的雄心增大了。但我意識到,要從事其他工作,就得放棄胡安·拉蒙,他現在正需要很多關注。我茫然於走哪條路更好。」

最後她決定繼續支持這個天才,隨著時間的流逝,她越來越安於自己的角色(越來越陷入她的病態心理?),甚至到了這種程度:在他們生命的尾聲,胡安·拉蒙已嚴重精神失常,住在一家精神治療中心,醫生甚至對塞諾維亞說,她全面的保護性在場對她丈夫是有害的。看來塞諾維亞承認了這點,含糊地計畫讓胡安·拉蒙單獨待段時間,但她從未那樣去做——病態的相互依賴那時已經太頑固了。

1951年塞諾維亞發現自己患上子宮癌。她前往波士頓,很成功地做了手術,但1954年住在波多黎各時病又複發了。

人們建議她回波士頓,但為了不丟下健康狀況不佳的胡安·拉蒙,她決定不走,在波多黎各接受放射治療。治療是極其錯誤和野蠻的,塞諾維亞一個療程接一個療程地被慢慢燒傷,直到被完全烤傷。當1956年她終於不得不去波士頓時,醫生們都嚇壞了:燒傷如此巨大,已經不能給她動手術了,並通知塞諾維亞,她只有三個月時間了。於是她回到波多黎各,料理胡安·拉蒙的生活和稿件。

在最後這幾年,胡安·拉蒙開始給予塞諾維亞他過去剋扣她的東西——確信她作為天才的繆斯的歷史地位。這不過是對塞諾維亞日復一日投資的公平回報。於是當她1951年動手術時,胡安·拉蒙在寄往波士頓的信里向她詳細描述因她和為她而寫的詩歌,並證明:"你和我母親,是我靈感的最好源泉。"而她為了賦予自己的犧牲一個宿命的意義,也開始虛假地講述自己的過去,像人類在生命的尾聲慣常所為(仁慈的回憶,允許我們用一種安慰性的回顧眼光)。於是塞諾維亞那時寫道:"當我與一個從十四歲起就已找到他豐富的個人財富礦脈的人結婚時,我立刻發現我生命的真正動機應該是致力於為已成事實的東西提供方便。」

她的臨終是緩慢的。在她臨終之前不久,胡安·拉蒙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對塞諾維亞來說,這是官方地肯定了她的存在不是一種浪費。里卡德·古利翁說,當告訴她胡安·拉蒙得獎之事時,塞諾維亞已經不能說話了;她哼了一首搖籃曲,兩天後去世(1956年10月28號)。塞諾維亞的離去使胡安·拉蒙痛苦得真的發瘋;他不得不住院,此後再也沒有創作,一年半後病逝。他死後,人們找到了一個小本子,上面寫著:"獻給我的靈魂塞諾維亞,她的胡安·拉蒙最後的回憶,他把她當做世上最完美的女性來崇拜,而不能使她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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