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壹 死亡很近,回憶很遠

我叫蘇彤。

……

26歲,已婚,有一個女兒,在廣告公司做設計。

……

大概在1993年與死者偶然相識。

……

我撿了她的手提包。

……

最後一次聯繫是四年前。

……

在學校遇見的。

……

對,我們同校。

……

魏如風?

……

不是很熟……

我從海平市公安局走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快人秋的海風涼勝腮的,裹緊外套,卻還是會覺得冷。

幾個女學生笑著走過去,她們穿著裙子,背著畫板,絲毫看不出冷的意思。大概年輕時,有足夠的熱量去忽略溫度,我上大學那年,遇見魏如風的時候,不也是這樣的嗎?

不禁又回想起那位警察的盤問,他一定不知道我曾經在海大對面的咖啡館見過他,就是從那時開始,我無意間闖入了那兩個人的生活,繼而喧囂,繼而退場。我以為從告別他們的那天起,我就再也不會著意去想那時候的事了。可是在今天,在警察的詢問中我又把有限的時光層層剝開,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原來那天的再見已經成了永別。

原來他已經死了那麼久。

原來我已經嫁作人婦。

原來夏如畫也死了。

原來我們誰都沒能逃遠……

我緊了緊衣領,背對著公安局大樓前掛著的警徽,一步一步慢慢地走遠。

夏如畫的死,我是從陸元任職的報紙上看到的消息。

那上面頭版頭條報道了逃犯程豪被警方擊斃於街頭的新聞,裡面有一句話是這麼寫的:「據警方證實,另一名死者為程豪的情婦夏某。另據知情者稱,此次二人正計畫秘密出境,目前該案正在進一步調查中,西街碼頭10.29大案全面告捷。」

黑色鉛印的照片,讓夏如畫的美麗大打折扣,她的眼神哀怨憂傷,彷彿透過紙面,直看到我的心裡。

記憶中總是帶著淡淡憂愁的容顏和這張照片怎麼也對不上,我記得在那間咖啡館第一次和夏如畫見面的時候,她明明不是這樣子。雖然她總是整著眉頭,但是眼睛卻很乾凈,在那一潭深黑中隱隱能看到無法撼動的堅定。可能是太美麗了,美麗得帶著誘惑色彩,讓人不自覺地想侵略。所以胖妹誇讚她的時候,我卻選擇了嘲弄。想想我其實是嫉妒的吧,尤其在見到魏如風之後。

跟她把話挑明那次,不是我有多少的自信,恰恰相反,是因為我絕望了。我眼看著自己喜歡的人走上一條不歸路,卻沒能力勸住他。再不甘心也沒用,我只能求助於夏如畫,只有她的話,才能改變魏如風的決定。

她那時的表情我現在還記得,像一隻受傷的小動物,傻傻地用柔軟的皮毛保護著自己珍貴的食物,即使力量是那麼的微小,也隱忍著絕不放棄。那時候我就覺得了,這樣的女子啊,自然會有人想捕獲,也有人想保護。

後來,命運就和那兩個人糾纏到了一起。他們總是做我意料之外的事情,間接讓我的人生不圓滿。而這個過程中,幾乎消耗了我生命大半的喜怒哀樂……

在海平劇院那次,我本來是想好了所有的台詞的。我要讓魏如風親口告訴我他的決定,明確地知道他已經扭轉了未來的方向,然後再仔細說出自己的心意,即使不被接受,也要姿態優雅地轉身,完成我不平凡不美好但卻仍然驕傲的初戀。

結果呢,他滿身是血地倒在了我懷裡。我發誓,我從來沒有過那樣的恐懼。如果可以以命換命,我那時大概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去死。直到現在,我舉起左手都彷彿會隱約地看見血跡,殷紅殷紅,暖暖地從我的手指縫中流過。一滴一滴地砸在我心裡,宣告不屈與忠誠。我是真的真的覺得悲傷了,愛情與死亡,這兩個字眼之間,距離是多麼的遠,又是多麼的近!

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吧,我認命地放棄了我的戀愛美學。絕對不是什麼成全,也不是什麼承認,更不是為了凸顯男女主角的堅貞。我很委屈,我的愛情就像被他們脅迫一樣,合著眼淚和鮮血,彆扭地退位。

其實魏如風不是對我不好。

他可以和我調侃,開不著邊際的玩笑;他可以在我面前毫不掩飾地吃大堆巧克力,然後眯著眼睛安心睡覺像只滿足的貓;他可以容忍我不停地抱怨高等數學、微分、積分,開車帶我去吃大餐;他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獨獨對我說心裡隱秘的話。

他可以為我做很多。

但是,為了夏如畫,他可以不要命。

我與他之間永遠差那麼一點,伸出手,卻抓不住。

也可能正因為如此,所以即使他們從我的世界徹底消失,我還可以有模有樣地活得好好的。

而她呢?

死了。

我低下頭看手中報紙冰冷的宋體字,那上面的鉛印慢慢模糊,不知不覺間,我竟然已經淚流滿面……

放下報紙,我就給陸元打了電話,可是他的手機一直沒人接聽,我一著急,乾脆請了半天假去他的報社。

說來惆悵,和這位現在也算頂頂有名的新聞記者結識,還是因為在學校里的那次偶遇。那天我們一起送他們遠行,一起體會著訣別的味道,一起保守著他們的秘密。

看著他們慢慢消失在黑暗的盡頭,我還是有點不甘心,我想陸元應該也一樣。

「別看了,影子都沒啦。」陸元笑著說,他笑起來很好看。「你不是也在看。」我卻實在笑不出來。

「我習慣了啊。」

又是一個認命的人,我顛了顛肩上的畫板,伸出手,正經地說:「握手吧,我也習慣了。」

他驚訝地看了看我,然後哈哈大笑。

「我叫陸元,陸是大寫的六,元是一元錢的元,你可以叫我六塊錢。」

「蘇彤。」我大方地點點頭。

「為了共同的習慣,我建議咱們可以去小撮一頓!」陸元指了指校內餐廳說。我打個響指,欣然應允。

於是我們一起轉身,往與那兩人相反的方向走去。

生活多少會有點宿命的提示,總之,他們消失在黑暗裡,而我們走在了燈光下。

不過那個時候,我不會想到,多年之後,依舊是我們看著他們的背影為之送行。只是這一次,竟然是陰陽兩界了。

到了報社,那裡竟然一片混亂,離很遠我就聽見了編輯室里陸元的怒吼聲:「誰寫的她是程豪的情婦?是他媽誰寫的!你採訪警方了嗎?你了解她嗎?你知不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她是被綁架的!她是被害死的!」

我忙走進屋,拉住正在大吵大鬧的陸元說:「陸元!你冷靜一下!」

「我沒法冷靜!我告訴你,你也冷靜不了!魏如風也死了!他們那天根本就沒逃走!魏如風在西街碼頭燒死了,夏如畫被程豪綁架了!他們,他們都死了!」陸元紅著眼睛,絕望地嘶吼。

我一下子愣在了原地,看到夏如畫的死訊後我就有種不好的預感,但沒想到原來這預感早在幾年前就已經應驗,那個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樣,竟然已經消逝如風。

「陸元,咱們走吧。」我拽著他的胳膊,低聲說。

「他們……」

陸元指著報紙還要說什麼,我猛地抬起頭,流著淚說:「你還管他們什麼!夏如畫死在街頭,難道你等著讓警察給她收屍,替她火化嗎?」

陸元扭過頭怔怔地看著我,我心裡亂得很,抹了把臉轉身走了出去,陸元狠狠地把報紙扔下,跟著我一起下了樓。

陸元開車帶我到了海平市公安局,路上我們胡亂商量好,因為怕他見到夏如畫控制不住情緒,所以由我去認領夏如畫的屍體,他去跟警方了解具體情況。

我接受了葉向榮的例行詢問,問到魏如風的時候我騙了他。我怎麼會跟魏如風不熟呢?他的眼角眉梢,他的隻言片語我都印在了心裡,但是這是我們之間美好的秘密,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現實也不允許我告訴任何人,即使他已經死了,但他畢竟還是有罪的,而我要繼續活在這個世界上,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我只有選擇冷漠,這也許就是成人的悲哀。

當天陸元沒能告訴我魏如風究竟是怎麼死的,他問了葉向榮爆炸案的始末之後,就和警察一起去冷藏室了。我站在一旁看著他一寸寸地掀起了染了血色的白罩單,夏如畫和從前完全不像了,她非常瘦,鎖骨突出,單薄的像個孩子。陸元的手一直在抖,他溫柔地蹭去遺留在夏如畫臉上的血跡,仔細地撫摸著她已經完全冰冷的肌膚,輕輕地呼喚她的名字。

然而在這個冰冷的房間內沒人能回應他,他跪在那裡,緊緊抱住他深愛的女子號啕大哭。

那天我沒有陪他到最後,我要回家,要給丈夫做飯,給女兒講故事。男人可以不娶,女人不能不嫁。就像夏如畫對我說的,我過著和大多數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