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 涿鹿

涿鹿之野,天際垂雲。

草浪在風中起伏,一條河水蜿蜒西去,清澈冰涼,自狂魔的腳下流過。他的背後是一株橫在河面上的老樹,月光在水裡的反光如同跳躍著的銀片。

決戰前夜,妖魔們在河前列著方陣,他們高舉著火焰色的大旗,那旗在夜色里看起來是純黑的。不遠處地平線上的涿鹿城裡燈火通明,磨刀聲徹夜的籠罩了這座城,雲龍紋的戰旗在城上飄拂。

魑魅坐在狂魔的膝蓋上,摟著他的脖子,風吹起她的裙擺和青絲長發,露出玉白且透明的後頸和雙腿,妖嬈得讓人驚恐,但是妖魔們保持了平靜,他們已經站著入睡。魑魅微微地笑著,親吻狂魔那條冰冷的嘴縫,狂魔已經不懂得拒絕。

「跟我說說我們以前的事,」低沉的聲音在狂魔的胸腔中振蕩,「在我還沒有成為這個樣子之前。」

「你完全不記得了?」魑魅貼在他的耳邊說話,柔軟而纖長的絲髮掃在冰冷的面甲上。

「不記得了。」

「不記得不是很好么?」

「可是想知道。」

「那時候我們相識,」魑魅摟著他的脖子,親吻冰涼的鐵面甲,「一起奔跑。」

「嗯。」鐵甲點點頭。

「你姓姜,是出身高門大戶的公子;風伯雨師也都是,那時候我穿著男裝,我們合稱涿鹿城四少。」

「嗯。」狂魔再次點頭。

「我們在涿鹿城搞了很多的事,非常有名,每件事都是跟黃帝對著乾的,像是拆掉倉頡的學堂啊,搶劫熟肉鋪子啊,截斷黃河大壩啊,都是我們乾的。總之每天不過殺殺人跳跳舞,用心狠手辣怙惡不悛八個字來形容我們當時的風格非常貼切,但是活得蠻快樂。對了,我們還把黃帝新娶的老婆拐跑了。」

狂魔中發出彷彿風箱拉動般的笑聲,「那黃帝一定氣死了吧?」

「當然氣死了,他恨得想殺掉你,但是沒能得手。」

「是啊,我很硬,他砍不動我的。」狂魔說:「可我不記得了。」

「哈哈哈哈哈,你知不知道你以前就個傻瓜,現在還是個傻瓜,大傻瓜!」魑魅忽的笑了起來。

「那麼我們是涿鹿城四少,我們那麼熟,會不會都是傻瓜?」狂魔問。

魑魅不笑了,抱著他的頭,「是的,我們都是些傻瓜。」

「有你在真好,能幫我記著以前的事。」狂魔說:「我不怕別的,就怕有一天我找不到你,我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魑魅把臉蛋貼在他的面甲上,「這麼露骨的情話,你以前可說不出來。」

「那雲錦呢?我昨晚做了一個夢,夢見和叫這個名字的人在一條很長的路上走。」狂魔又說。

「你再說那個名字一次……我沒有聽清。」

「雲,錦。」狂魔一字一頓地說。

「再說這個名字的時候你有沒有覺得心痛啊?會不會鼻子酸酸的啊?會不會有點想流眼淚啊?」魑魅坐起來,左左右右拍打他的臉。

狂魔低頭打量著自己的身體,「可是我沒有心,也沒有鼻子,也沒有眼睛。」

「真可憐,要是以前那個懦弱的你,說到這個名字的時候鼻涕眼淚已經糊了滿臉吧?」魑魅握拳砸在鐵甲的頭盔上。

「只是每次想到,總覺得有露水結在臉上。」狂魔說:「濕的。」

魑魅輕輕擦拭他的鐵面甲,面甲上有一層薄薄的水滴,越是接近那兩個漆黑眼孔,越是密集。

「別哭啦,再哭你會銹掉的。」魑魅說。

「這就是哭么?」狂魔說:「再跟我講講雲錦的事。」

「她是一個高門大戶家的小姐,她家的大屋高聳入雲,每個女孩都被養在裡面,只能看見井口大小的天空。可雲錦生下來就有雪白的羽翼,高興或者不高興的時候她就展翅飛走,她家裡的人沒辦法抓住她。她像是燕子那樣高飛到雲的上方,然後舒展羽翼讓風帶著她在那裡飄上幾天幾夜,她自己卻睡著了。她飛到的地方很安靜很安靜,天空是漆黑的,像是一層黑色玄武岩的牆壁,星辰像是寶石那樣鑲嵌在上面,下面是白色的雲,沒有人能傷害她,也不會有人吵醒她。」魑魅輕輕地說:「我們涿鹿城四少和雲錦是好朋友,她有的時候會帶我們飛去東海,我用妖術在海上結髮為舟,風伯令風吹我們遠渡到蓬萊,雨師掌舵,雲錦就在船頭吹笙,海獸龍怪聽到她的音樂都乖乖地沉入海底,沒人會傷害我們。」

「那我在幹什麼?」

「你在我們中一直是最沒用的那個,所以你什麼都不幹。」

「哦,是這樣啊。」狂魔說:「那雲錦總是飛在天上,又怎麼會和我一起走在路上呢?」

「因為你不會飛啊,傻子,她為了和你一起走路,就把羽翼收了起來,降落在地面上。但是地面上很危險,又很多人會傷害她,所以她很害怕。」

「哦,那麼說來我們真的是好朋友了。」

「那時候我們都是好朋友,」魑魅蜷縮著貼在他胸前,微微顫抖,眼淚無聲的滑過臉龐,「一起歡笑……一起奔跑,那時候,涿鹿城的天空是碧藍的。」

太陽升起,數千年前那場改變整個中原命運的戰爭就如此開始了。

半邊天空上太陽熾烈如火焰,半邊天空里陰雲密布,暴雨狂風,慘碧色的氣從妖魔們身上散入天空,結作悲傷的雲。軒轅部的勇士們披著金色的日光向南,妖魔們的鎧甲上飛濺著雨水向北,在光與暗交際的地方他們相遇了。戈戟縱橫,英雄們斬殺,妖魔們咆哮,遠古的大地上煙塵瀰漫,高山之巔求乞的巫師們散發如旗赤身而歌,鮮血在灼熱的光之下汽化,戰場上瀰漫著紅色的霧。

黃帝在龍車上遠眺,六龍夭矯,雲流涌動。

左路應龍軍正迎戰雨師率領的五萬魔頭,右路英招軍面對的也是五萬魔頭,中路是風后帶領的雲師精銳,和對面的十萬魔頭對峙。那些妖魔的頭領盤膝坐在遠處的高山之巔,膝蓋上放著黃帝熟悉的一柄犬牙戰斧,身邊偎依著妖嬈的女人。風后未敢輕動,那座山下站著一個小小的身影,那是個綠色頭髮的孩子,打著一柄巨大的紅油紙傘,瓢潑的大雨打在他的傘上。

黃帝又一次地想念大鴻,如果大鴻還活著,可以站在他身邊和他說說話。

而他現在只能握緊尚方寶劍的劍柄,在流雲之上感受著強烈而寒冷的風。

昨夜他問過巫師這一戰的勝負,巫師以龜蓍占卜,可用火焰灼燒龜甲,龜甲忽然就裂成了碎片,裝著蓍草的竹筒被小巫師不小心碰翻了,蓍草灑了一地。巫師於是拍了拍手,對黃帝露出無奈的神色。

雲層下浩瀚的原野上,利箭撕開空氣,投矛如飛蝗掠過,王師的精銳鐵虎衛在利箭和投矛的掩護下發起了衝鋒,乘著戰車長驅而前,揮舞戈戟。但是妖魔們的防線絲毫沒有潰退,妖魔們以吃鐵砂熬煉出的鋼鐵身軀硬接了利箭和投矛,再拔下來反擊逼近的戰車。

人和妖魔們一起怒吼,大地在微微顫抖。

坐于山巔的狂魔在狂風暴雨中緩緩抬起頭,隔著幾十里和黃帝對視。黃帝真討厭那樣的對手,因為他看不透對手的眼神,他所見的只有一片無盡頭的黑暗。龍車以雄鷹俯衝的姿態和動作向著山巔而去,狂魔推開了女人,從膝蓋上抄起戰斧,躍出山巔!

「殺!」他咆哮,凄風苦雨被他一斧破開,山巔的空氣里划過一道火焰色的光華,像是彩虹。

風后緩慢悠長地深吸了一口氣,提起青鉞,向著那柄紅油紙傘衝鋒而去,十萬人跟在他身後。傘下的孩子靜靜的看著他,扔掉了紅油傘,從背後抄出兩丈長的戰戈來,誰也不知道他原先把那東西藏在哪裡,那件武器比小妖精高了三五倍,有無數的牙刺突出,通體是枯骨的慘白色。

青鉞和骨戈相擊的瞬間,半空里傳來了雷霆一般的轟鳴,風后感覺到強大得能把他的臉吹裂的慘白色妖瘴從骨戈上散溢開來,他的手腕發抖,臉上生痛。

「你的兵器真大。」風后抬頭看著雲層上對殺的兩人激起的雷電,天空都在抖動。很久以前那天壞過一次,一個叫女媧的女人補好了它,但是它一直不太結實,風后想他原本應該提醒這位大哥稍稍控制一下。但他現在沒機會這麼做了,小妖精揮舞著那柄可怕的武器,帶起了萬鬼慟哭的可怕聲響,風后只能前三後四左五右六,把青鉞舞成一團青光。

人和妖魔們的血滲入大地深處,此刻如果以天帝的高度往下看去,會看見神州大地的中央一塊晃眼的紅斑越來越大。

黃帝和狂魔對面揮舞兵器,狂魔不會飛翔,可是下面山巔上那個妖媚的女妖精升起了強大的青色妖瘴,濃烈得近乎實質,狂魔總能踩在妖瘴上又一次跳到黃帝的龍車的高度上來。黃帝從未感覺到這樣的棘手,即便是面對炎帝的時候,因為狂魔的力量和速度都跟他一模一樣,這是一場完全沒有機會投機取巧的戰鬥,黃帝寧願自己手中的不是鋒利得可以切開太陽的尚方寶劍而是一把擂鼓瓮金錘,這樣他揮舞起來更舒服。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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