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刑天

下雪以後的天空寂靜而高曠,漫天都是星星。

神州疆域廣大,從涿鹿城到北方的雪原,要走大半年的時間。當行路的人發現馬蹄踐踏著冰雪,放眼望去是看不到邊的白茫茫,再也沒有一分草色,他就到了北方。

周圍的冰雪似乎泛著微藍色的冷光,篝火上熱著粗重的黑鐵罐,裡面的熱水咕嘟嘟冒著氣泡。火苗一跳一跳,照著對坐兩人的臉,一明一暗。

一人操起沉重的鐵罐,給另一人的陶杯里續上水:「然後呢?」

「然後少君和所有神將大戰,遇人就殺,沒有人擋得住他。」

「你真的是說那個兔子么?」

「神將們都被他傷了,王卻沒有帶尚方寶劍。少君就追在人群背後,一刀殺一片的人,砍鈍了十幾口鐵刀。他看見什麼就抓起什麼當作武器,最後拿不到刀了,就從高台的基座上抽了一根條石揮舞。」

「你的赤炎呢?」

「我也受傷了,我帶了赤炎,可是我的刀揮不出去。」

「我聽說人老了就是有緊張的毛病,」戰神一樣魁梧壯碩的漢子抱著陶杯喝了一口熱水,靜了一會兒說:「大鴻你老了,要多呆在家裡,多吃蔬菜保持運動。」

「我不是緊張,」火堆對面的人說:「我只是畏懼。我的敵人很多,不過我只畏懼過兩次。」

「再後來呢?」

「後來王命令把王妃的屍身挪進玄天神廟裡,少君不顧一切地衝進了神廟。軍士們手持巨大的鐵盾擋在門口,把他封在神廟裡了,然後在廟外面放火,把整個神廟都燒了。那場大火整整燒了一天一夜,你現在若是回到涿鹿城,已經看不見神廟了。」

「兔子燒死了?」

「少君再沒有往外沖,只是抱著王妃的屍體在神廟裡嚎叫,火就這麼越來越大。夜裡忽然下起了大雨,我們本來都擔心大雨把火澆滅了,擔心少君再衝出來。可是還好沒有,卻有一道紫電,從天而降正劈在神廟頂上,神廟轟地就塌了,什麼都被壓在廢墟里了。我想他是死了。」

「兔子成魔了。」

「魔鬼?涿鹿城裡的人倒是都那麼說。」沉默了一會兒大鴻說:「我倒是不覺得,我想他只是瘋了。」

「瘋了?」刑天想了想點點頭,「瘋了。」

「你知不知道,」刑天看著裊裊升起的煙,「北方這個地方很冷,有人說煙升到天上都會被凍住,就變成雲了。這裡很多雲,所以總是下雪。」

大鴻抬起眼睛看著戰神般的刑天,手指輕輕地摩挲著赤炎的刀柄,隨身多年的神器上傳來隱隱的脈動,說明他面對的是個可怕的敵人,可是大鴻並沒有拔刀的打算。

「我只是說,這裡很少晴天,」刑天說:「你來的前一天還在下雨,可是今天晚上忽然看見星星了。殺了魔鬼,就該雲開霧散,這結局跟演義小說一樣,古人誠不我欺。」

大鴻看著刑天,並沒有說話。

「大王誅殺叛賊蚩尤,誅殺得很好啊。大鴻,」刑天忽然說:「大王是派你來殺我的么?」

大鴻喝了一口水,靜了一會兒。

「大王有詔令,若是你反,就地誅殺,若是不反,你仍舊領雲師北方的大軍,對抗蠻人。」

「你真誠實,」刑天說:「為什麼我以前覺得你又狠毒又狡詐?」

「因為我覺得你不會反。」

「我臉上真的寫著良民兩個字?」

「你為什麼要反呢?」大鴻搖頭,「蚩尤已經不在了,神農部最後的王孫也死了。你為誰反呢?」

刑天抓了抓腦袋,「那為我自己反可不可以?」

「很多人都說你是神農部最勇武的神將,如果要反,你為什麼不早點反呢?」

「是啊。我為什麼不早點反呢?我不想反的,我要活命。我為什麼要為少君報仇?其實我很討厭他的,」刑天很認真地說:「那小子不行,他那個樣子……又怎麼會不死?」

他起身去眺望北方的地平線,微微佝僂著背,提著他的乾和戚。許久他轉身踩滅了火堆,踏著簌簌的積雪離去。

走了幾步,像是忽然回過神來,刑天轉身看著黑暗中的一個亮點,那是大鴻吸著他從西域帶回來的煙草。「抱歉,忘記你在這裡了,要我把火再點燃么?」

「不用了,」大鴻說:「這樣也挺好。」

「你不冷么?」

「有一點,不過沒關係。」

越來越接近深冬,一天一天的,雪下得越來越大,鵝毛般厚積在白茫茫的大地上,絲毫也不化去,而後沉積為冰。北方的原野變成了冰原,踩上去的時候,偶爾能感覺到地面悄悄地裂開,發出咯咯的裂響。

風裹著細雪撒滿整個世界,孤峭的山峰在雪幕中渺茫,大鴻仰起頭的時候,山頂上的那個身影像是遠在天邊。

那天晚上說完了話,刑天就登上了山,從此他每天都去爬那座山,去眺望北方,彷彿期待什麼事情的發生。

他等待著,像是一尊被風雪剝蝕的雕塑。

大鴻在山下仰頭去看他,往往一看也是許久。王師的戰士們看著這兩個神將,覺得他們很奇怪,很多傳說都說他們曾是坂泉之戰的死敵。

大鴻有時候很後悔,後悔自己那時候為什麼不選擇呆在西域不回來,他想像自己和那幫王師的兄弟們一起掩著破了的褲襠跋涉在沙漠上尋找著蚩尤,然後找到一個綠洲,建立一個小國家,就那樣永遠不要回到涿鹿。這樣他就可以不知道蚩尤的結局,也不必去看刑天,他不用再是神將大鴻,他是貓貓狗狗都沒有關係。

很多年以前大鴻只是一個軍前的小卒,他和那時候的公孫軒轅一起縮在一個破舊的草屋裡,想著他們終於會有一天成為受人尊敬的人。而等到他們成為了令人敬畏的人,大鴻忽然發現他不再是自己。

大鴻登上了山頂,站在刑天背後。

「我應該回涿鹿去了,」大鴻說:「王命只是讓我告訴你蚩尤少君的消息,現在我已經告訴你了,你又不準備謀反,我沒有必要留在這裡。」

刑天沒有回答他,只是對著蕭瑟的北風,嘬了一口煙捲。大鴻沒有期待他的歡送,轉身要下山。

「起風啦,」刑天忽然站了起來,「蠻人就要來進攻了。」

「你怎麼知道?」

「大雪要封山了,蠻人們要來搶食物。」

刑天提起了他的干戚,大鴻能感覺到他很振奮。像是為了印證他的話,北方冰原的地平線忽然變得凹凸不平,風裡傳來了撕裂般的喊殺聲,披著生豹裘和羊皮的蠻人們大踏步地衝鋒上來,他們操著巨大的狼牙椎和石鉞,滿臉勾畫生青色的圖騰。

王師的戰士們戰慄著操起了武器,迎著滿山遍野的蠻人,刑天舉起了戰斧,大鴻緩緩地拔出了他的刀,神器的共鳴在空氣中帶起銳烈的風聲。

「你會在背後殺了我么?」刑天忽然扭頭看著大鴻。

「不會,」大鴻說:「若是我要殺你,一定正對著看著你的眼睛,就像我第一次殺你那樣。」

「吼吼吼吼,你有的時候真的很像一個英雄,」刑天笑得很囂張,「我喜歡,但是你什麼時候殺過我?」

「殺!」刑天高舉起他的戰斧,他額角的青筋猛地一跳,像是要撕裂皮膚衝出去的蛇。

他一個人沖了出去,所有人靜靜地站在他的背後看著。王師的戰士們看著大鴻,不知道是不是讓這個危險的傢伙先衝出去死掉好。大鴻默默地看著刑天的背影,他似乎根本不曾感覺到只有自己沖了上去。孤獨的魁梧的身影甩開大步在冰原上狂奔,向著蠻人的潮水一樣的隊伍衝去。

「殺!」大鴻忽然舉起了赤炎。

「殺!」王師的戰士們都跟著他吼叫起來。

王師和蠻人們在冰原上砍殺。鮮血像是雨花那樣在每個角落中濺開,落到雪面上化成一點一點的斑駁梅花。這是一場真正的血戰,神將們衝鋒在前,王師的將士們和蠻人都如同伐草那樣倒下。大鴻沒有離開刑天的身邊,看著他大開大闔地揮舞著戰斧,每一個靠近他的蠻人都被切成兩半。

戰場上的刑天像是一匹野獸,他使勁地抽動著鼻子,指著遠處:「看見旗杆上的狐尾了么?蠻人的首領,那是蠻人的首領。」

他大吼了一聲,向著蠻人最密的地方沖了過去。大鴻放眼去看,沒有旗杆,也沒有狐尾,只有冰原上一棵枯萎的老樹。

他猶豫了瞬間,已經晚了,人群吞沒了刑天高大的身軀。斧頭的鐵光在雪和血中猛地閃動,同時不知多少柄石鉞和狼牙椎都砸落下去。幾顆蠻人的頭顱飛上天空,瞬間的空隙中,大鴻看見刑天滿身是血,筆直地站在人群正中。

「聽說每個人死去,天上都會有流星,」刑天抬著頭跪倒,「為什麼我什麼都看不見呢?」

一柄巨鉞的青光閃過,大鴻看見刑天的人頭落了下來。他忽然有一種說不出的輕鬆,又有一種說不出的空虛,他無意識地踏前一步,像是想去看看那屍體的心臟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