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燃燒的羅密歐

「一隻蛤蟆一張嘴,兩隻眼睛四條腿,撲咚撲咚跳下水;兩隻蛤蟆兩張嘴,四隻眼睛八條腿,撲咚撲咚跳下水;三隻蛤蟆三張嘴,六隻眼睛……」

深夜,涿鹿城靜悄悄的街道上,喝醉的漢子一邊扶著牆往前挪步,一邊含糊不清地數蛤蟆。忽然,他踩到了腳下一塊石頭,一個趔趄就摔倒在地上,手裡的酒罐子也哐啷哐啷滾出很遠。醉漢也不急著爬起來,趴在地下就對酒罐子伸出手去。

他忽然看見了眼前有一雙腳,那雙腳上穿著虎皮的戰靴。酒罐被擋住了,漢子努力抬起頭來,去看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士兵乙一身嶄新的鐵虎衛服飾,看著地下的蚩尤,帶著憐憫的神色。他把一隻包袱擱在了蚩尤面前,蚩尤醉眼朦朧,不解地看他。

「將軍,小的找了將軍一天了。」士兵乙低聲說:「明天大王在后土殿前迎娶雲錦公主,城裡的百官都要去祝賀,連百姓們都要去觀禮。」

「哦。」蚩尤趴在那裡晃腦袋。

「禮服小的都給將軍拿來了,將軍不去,小的也沒辦法。」士兵乙說完,讓出了道路。

「禮服?」蚩尤摸了摸包袱,又低頭看著自己身上滿是泥土和污垢的戰袍,他笑了起來,「很久沒換新衣服了。」

他支撐著身體坐起來,哆哆嗦嗦地解開了包袱,捧起嶄新的戰袍,「挺好看的。」

「呵呵。」他一邊笑,一邊卻把新的戰袍拋到一旁,連滾帶爬地往前竄了幾步,又拾起了失落的酒罐。

「士兵乙。」蚩尤忽然抬頭。

「將軍,您有什麼吩咐么?」士兵乙問。

「你知道么……」蚩尤輕聲說,然後是久久的沉默。

「將軍……」士兵乙覺得口唇發乾,他不知道這人的問題會是什麼,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大概世上所有的回答對他都是很殘忍的。

「三隻蛤蟆是十二條腿啊!」蚩尤忽然大笑著跳了起來,看著士兵乙木愣愣地站著,他笑得很是開心。

「跳!跳!」蚩尤蹦跳著,像是涿鹿城的孩子在小巷裡玩蹦格子,漸漸消失在街道盡頭的黑暗裡,「三隻蛤蟆三張嘴,六隻眼睛十二條腿,四隻蛤蟆……」

后土殿矗立在一座百尺高台上,高台上的立木間結起了雪白的紗。因為公主喜歡白色,黃帝又下令用幾百丈的白色綢帛在高台四周圍成錦帳,再往外樹上也無一例外地纏繞著白色絲帛,從北地運來的白色細土被夯成幾百丈的迎親道路,直通向后土殿的正門。

涿鹿城的人們被允許走近高台觀禮,人人都是盛裝華服,興高采烈。連街邊的乞丐都拿一點水把頭髮抹順了。

文武百官,穿著朝服在高台下列隊,按品級高低分作五色。四方部落都派遣使節入賀,拉供品的車輛一直排到涿鹿的西門外。當年黃帝迎娶嫘祖,軒轅部和西陵部聯姻時,也不曾有如此壯觀的景象。

黃帝的正妻西陵嫘祖對此沉默著,有人說以嫘祖這隻河東母獅子,這次也是沒辦法了。涿鹿城裡的小道消息說,嫘祖一直沒能給黃帝生下孩子,而少昊部的公主卻已經懷了大王的王子,未來的王妃又是風華絕代。

「終於……」風后沒有靠近高台,只站在在遠處觀禮。

「嗯。」大鴻低聲說。

「刑天確實已經回北方了么?」

「是,我手下的探子一直送消息來,說上個月刑天還和蠻人大戰。」大鴻說:「你不要太擔心,我猜刑天不會怎麼樣,你畢竟不是要把蚩尤殺了。」

「刑天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我總覺得這個人很危險。」風后說:「其實在神將中,即使你也不是刑天的對手吧?」

「我不知道,」大鴻沉默了很久才說:「我也覺得刑天很危險。」

「刑天上過坂泉的戰場,」風后說:「殺過我們很多的將士,除了大王,我們軒轅部無人能敵。這樣一個人怎麼會甘心當我們的將軍?他圖什麼?」

「我不知道。」大鴻說:「現在這個刑天和我二十多年前認識的刑天不一樣。」

「蚩尤在哪裡?」風后忽然想起這件事。

「你要是他,」大鴻轉頭看風後,「你會來么?」

「來了來了!」高台下一片興奮的呼喊。

無數面雪白的羽扇下,嬌媚而端麗的使女們簇擁著白衣勝雪的少昊部公主,沿著白土道而來,緩步登上高台。圍觀的人們看不清楚她無神的雙眼,可都能看見風吹動長裙時,公主飄然如神仙。他們都喜歡看美人,於是大聲地鼓噪歡呼。

雲錦走到高台邊,面對下面的千萬人,她身上有一種震撼人心的美麗,讓四周忽然安靜下來。那美麗寧靜、悠遠又飄忽,讓人不敢靠近。圍觀的人們聽見自己胸膛中的心跳聲。

黃帝得意地笑,這是他擁有的寶貝,他喜歡子民們羨慕的眼神。

「王妃,站在這裡就可以了,」身後的使女小聲提醒,「現在下面所有人都在看您,向他們招手吧。」

雲錦默默點頭,順從地舉目四顧。她目光所到處,每個人都覺得王妃正溫和地凝視自己,讓他們感激得想要俯拜下去。

「你們退後,」雲錦對使女們說:「我要和他們說話。」

她揮開使女們試圖阻攔的手,用腳尖試探著高台的最邊緣,踏上一步,像是只凌風欲舉的白鶴。

「肅靜!王妃有諭!」旁邊的司禮大臣急忙說,台下無數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高台上的黃帝妃。

「你在么?」沉默了很久,雲錦對台下說。

司禮大臣臉色蒼白,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向台下的民眾宣講王妃的諭示。而台下一片寂靜,所有人都聽見了雲錦在說什麼,可是沒有一個人明白她的話。

「蚩尤!」雲錦對台下喊,「我知道你肯定在這裡的。」

涿鹿城的民眾們想起了涿鹿四害之一的刀柄會和那三個叫人恨得牙癢的害群之馬,黃帝妃在新婚的大典上呼喚這個男人?文武大臣都臉色蒼白,就像司禮大臣,而黃帝的臉青得像塊鐵板。高台下依然保持著安靜,雲錦銀鈴一樣的聲音帶著強烈的魅惑,讓別人不忍心打斷她。

「蚩尤,你出來!」雲錦說:「我有話對你說。」

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他們轉頭看著身邊的人,無聲地尋找那個叫蚩尤的男人。很長時間過去了,一個小小的騷動打破了寂靜,有人「哦」了一聲。觀禮的人們自動分開,一個蓬頭垢面的漢子仰望高台,默默地走出了人群。聽見了那個熟悉的腳步聲,雲錦笑了起來,如同春花盛開。高台下的民眾恍惚中都以為那笑容是為自己而發的,絕不是為了那乞丐一樣、渾身散發著酒氣和腐敗氣味的男人。

「你來啦?」雲錦說:「你過來啊。」

被她甜美的聲音蠱惑著,蚩尤獃獃地向前挪動步子。

「來啊,」雲錦輕聲說,像是哄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孩子,「你再過來一點。」

最後蚩尤走到了高台下方,已經能看清高台上雲錦的眼睛了,那雙古鏡中空蕩蕩的一片。

「你知道么?」雲錦微笑著,她的聲音彷彿一雙綿軟的手,輕輕撫摩蚩尤的耳垂,「我恨你!」

風起,白衣化作了風裡的一片飛花。

風無聲地穿行在涿鹿城的街道中,白雲慵懶地遊盪在藍天里,一隻無憂無慮的黃鸝在高樹上獨自歌唱。

早春的三月,東君方至,桃花正開。

這片美麗的春光里,雲錦躍下了高台。

遙望那個白色的身影飄落,連剛剛打盹醒來的應龍都覺得心神恍惚。他想起很多年以前父親給他說起精衛的故事,小時候,應龍總是覺得少女投向大海的一刻很殘忍。長大後他殺過不少敵人,已經不去分辨一個虛無縹緲的故事是不是殘忍了,漸漸地他忘記了精衛的故事。而在這個瞬間,應龍忽然記起父親跟他講故事時的語氣,覺得飄落的雲錦就像投向大海的精衛,他覺得這一刻其實很美麗,並不殘忍。大海就是精衛的家啊。

蚩尤茫然地向天空中伸出手去,像是要去擁抱天空。天空中落下了雲錦。

一個鮮紅的斑點在白土道路上慢慢地擴大,慢慢地流淌,浸透了雪白的衣裙。鮮紅和雪白混合卻不交融,白的是一片蘭瓣而紅的像憤怒的玫瑰。雲錦就躺在在這兩種錯雜的顏色中,面對天空,神情聖潔。

「蚩尤,你知道么?」雲錦的頭骨已經裂開,美麗的面孔扭曲著,說話的時候,細細的血絲從她嘴角流下。

蚩尤像是條被抽去脊樑的狗,跪倒在雲錦的身邊。

「每一次……我想我媽媽……我想她等我……好可怕啊……」

「小時候,我想有一個……有一個人……他會飛,能帶我……和媽媽飛出大王的宮殿……自由自在地飛在天上……我一直在等這個人……」

「原來……這個人從來就沒有過……小時候……真傻啊……你是個……懦夫!」

相愛的人心裡都有一種殘忍,那種殘忍叫他們去傷害他們愛的人,如果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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