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十七年前

黃帝的龍車踏起萬千流雲,遠遠地掠過了天空。神將和雲師呼喊著奔跑在龍車下,匯成一股浩蕩的洪流,高揚的旗上寫著「軒轅」,標誌著無比的尊榮。圍觀的人們也洶湧著追隨黃帝的車駕,瞻仰蒼天之下最尊貴的霸主。

大典結束了,整個涿鹿原忽然就空了,空得浩瀚而深遠。

無邊無際的涿鹿之野上,聳立著唯一一棵槐樹。

古老的槐樹艱難的扭曲著身體,依舊不屈地向著天空生長。當它還是小樹苗的時候,它也曾幻想過頂天立地,幻想去撫摩半空的雲彩,在高處看大地。可是凌雲的壯志終究被狂風吹散,沉重的天空壓彎了它的腦袋。

少年和老人並立在樹下,老人痴痴地撫摩樹身上古老的創痕,他說:「十七年了……竟然已經十七年了。」

「十七年?」蚩尤疑惑地抬頭,看著炎帝蒼老的面容。

「蚩尤,喜歡這裡么?」

「喜歡。」蚩尤說了謊,即使不喜歡,又能怎麼樣呢?

「比九黎更好么?」

「可是家不在這裡啊。」

「十七年前,這裡也是你的家,那時候無所謂涿鹿或者九黎,沒有什麼城市,人們在大地上隨意地遷徙。那個時候,你有很多很多的兄弟,他們也曾到過這裡。」炎帝輕輕撫摩著蚩尤的頭,無聲地笑,「春天,他們在這裡打鬧,很煩人的。」

「那我們為什麼要搬去九黎?」

「只剩我自己了,去哪裡都無所謂了。」炎帝說:「真寂寞啊,好在還有你……」

「夸父族為什麼要刺殺陛下呢?」

「也許是為了自由自在地生活吧?」炎帝灰色的眼睛是空洞的。

「自由自在?」

「他們那樣善跑的人,總是希望天地寬廣,可以在一望無際的土地上奔跑啊。可黃帝畫下圈子來,說這領地是我的,別人不能輕易踏進來。爺爺已經老了,不會為了自由自在而戰爭了,可是他們還年輕……你也還年輕。還記得你的命格么?巫師告訴過你的。」炎帝輕聲問。

「記得。」

「忘記它吧,」炎帝蹲下身來把蚩尤摟在懷裡,「不用執著什麼,死去的人已經死了,活下來的人要接著活下去。爺爺不要你像你的兄弟們、還有紅日那樣。無論你多麼渴望自由自在,你還得活著。明白么,蚩尤?要活著,否則也就沒有自由。」

「自由?」蚩尤茫然地點頭。

「不要哭,要勇敢,勇敢地生活。」

蚩尤只能使勁地點頭,他不知道炎帝為什麼要對他說這些。可是他忽然很害怕,以前那些可以逃避的故事已經悄悄掀開了帷幕的一角。

炎帝坐在樹下,睡著了,他的手依然放在那棵老槐樹上,似乎從樹上摸到了十七年前失去的子孫們,摸到他們的歡笑和歌聲。

蚩尤蹲下身凝視爺爺的臉,伸出顫抖的手指,依著他臉上歲月的刻紋憑虛掠過。看著渾濁的淚水划過臉龐,滴在灰色的布袍上。

遠隔五百步外,有一個孤峭的身影,刑天已經在那裡站了很久了。

刑天顯得很平靜。他剛剛砍落了紅日的頭顱,得到了黃帝五千個銅板的獎賞,卻沒有笑容。他只是恭敬地叩謝,像一塊木頭。蚩尤走過去盯著他的臉看,刑天像是喝醉了,臉上的表情模糊,眼神獃滯。

遠處走過了成群的綵衣女人,刑天忽然跳了起來沖其中一個揮手,「嗨!是阿蘿么?」

酒肆的老闆娘阿蘿愣在了那裡,隔著二十丈遠,看著刑天發愣。刑天難得這樣對一個女人表示關注,蚩尤以為阿蘿會淚花飛濺地撲上來抱住刑天。可是阿蘿沒有動,一種說不明白的感覺讓她覺得不安,今天的刑天與以往任何時候都不同,笑得太真誠,真誠到了顯得虛偽。於是阿蘿悄悄地嘀咕了一句什麼,跟著女伴們小兔子一樣走遠了。

刑天看著她的背影,咧了咧嘴,「嘿嘿,不理我了?我看起來像殺人狂么?」

「少君,你是不是也不想理我了?我殺了那個紅日。」他轉頭看著蚩尤。

「沒什麼,」蚩尤忽然客氣起來,因為他覺得面前的刑天很陌生,「你是神將,為什麼不能殺刺客呢?我們其實跟紅日也不熟,就是見過一面,算不得朋友。」

「風伯會罵我沒義氣吧?」刑天說:「他會問為什麼我要幫黃帝那個老混蛋?」

「我也覺得我們不該幫黃帝那個老混蛋。」蚩尤說。

「我不是幫黃帝,我只是幫紅日,算我還他人情。」刑天說:「那是個蠢蛋,黃帝哪有那麼好殺?就算神將們都走神了,黃帝自己也能輕輕鬆鬆把紅日打趴下。他是天命之人。」

「那也犯不著你去……紅日,也許是個不錯的人吶。」蚩尤說。

「我只是不想他被生擒,」刑天望著天空,「你說那樣一個英俊又驕傲的蠢蛋,如果被砍去胳膊關在籠子里,該有多可笑?」

蚩尤不理解他的邏輯,轉過身去,聽見背後刑天發澀的聲音,「十七年了……十七年前這裡吊著很多的籠子……籠子里都是沒有胳膊腿兒的人。」

蚩尤悚然,猛地轉身回頭,看見刑天抓著自己散亂的頭髮,眼睛渾濁得就像炎帝。

「十七年前,這裡很熱鬧的,有很多漂亮的女孩子出來踏青。」刑天低聲說。

「爺爺說,以前我們家在這裡,是么?」

「啊?是啊,以前神農部的人遍及天下,九黎也有,這裡也有,」刑天說:「不過其實這裡也沒什麼好,至少九黎的女孩們都穿短很多的裙子。」

「以前的涿鹿是什麼樣子的呢?」

「差不多吧,就是人多點。」

「人多?」蚩尤不明白為什麼經過十七年,涿鹿的人反而少了。

「人是多啊,我就喜歡人多。人多,集市熱鬧,姑娘好看。要是在戰場上就更好了,這樣斧頭排頭砍過去,一落一大片,比較方便。」

「那些人後來都去九黎了么?」

刑天愣了一下,搖搖頭,「我忘記了。」

「大家春天都喜歡出來踏青么?好像大王不許的。」

「是啊,都出來踏青,四處都是人,可熱鬧了。那時候大家還打架,就為了找一個背陰的地方種山葵花,我小時候就沒人打得過我,那時候我還不是神將……」

「為什麼種山葵花呢?」

「是很多無聊的小女孩弄出來的,她們說山葵花表示喜歡她的人一生會只喜歡一個人,因為山葵花只開一次。」刑天聳了聳肩膀。

「不是吧?別以為我沒知識,山葵花一年開很多次的。」

「除了第一次,其他都沒有蕊,花沒有蕊,就像人沒有心。」刑天說:「那些小女孩都這麼說。」

蚩尤跑去遠處,摘了一朵山葵,卻是有蕊的。

「還是第一次開花吧?下一次就沒有心了。」刑天說:「只有第一次,是有心的。」

蚩尤把山葵扔在了地上,默默地灑了一把土在上面,「花真奇怪,既然都沒有心了,為什麼還開花呢?」

「以前,」刑天獃獃地看著遠處,「也有很多女孩來這裡埋山葵花,可是她們埋的都是有心的,她們傷了心,就把心埋了。」

「埋了?」蚩尤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埋了。」刑天拍了拍自己的心口。

刑天從懷裡拿出一個陶罐,開始喝酒。直到喝空了,他依然重複著喝酒的動作。蚩尤將一把又一把的黃土灑在山葵花上,他想十七年前神農部那些埋山葵的女子們,她們是不是流淚?為什麼傷心?十七年前,曾有一個艷絕天下的女人在這裡寂寞地哭泣么?

他想其實刑天話里話外都指向某一個女人,而那個女人已經死了,她是誰?

當沙土即將埋盡那朵花的時候,刑天忽然又重複了一次,「十七年了……」

忽如其來的恐懼包圍了蚩尤。刑天那句話完全是一種壓在胸膛里的呻吟,蚩尤甚至不敢肯定那句話是不是人說的。他的目光停在了刑天的臉上,一種奇怪的感覺把他拉到十七年前,去設想十七年前一個絕艷女子身邊的刑天,他說:「十七年前,你……」

到底什麼事情把刑天的記憶釘死在十七年前了?

刑天忽然跳了起來,瞪著血紅的眼睛對蚩尤大喊:「我忘記了,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十七年前?」

而後這個魁梧的大漢跪倒在地上,用手刨著地面,他一邊毫無目的地用十指抓起泥土,一邊低聲吼叫,「都埋了,都埋了,十七年了,什麼都埋了,什麼都埋了!」

他瞪著發紅的眼睛看蚩尤,「少君,想知道十七年前這裡是什麼樣子么?那你就挖吧,都埋了,都被埋在這裡了!就在你腳下!」

刑天將大把的土灑向了天空,直到地下出現了個一人大小的坑。這時候瘋狂的刑天忽然又平靜下來,他擺了一個喝酒的姿勢,坐在土坑裡,「人埋了,還能挖出來,心埋了,什麼都沒有了。」

「我砍下紅日的頭是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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