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信仰

「應龍,你記得么?我們小的時候,我家是公孫世族中最沒地位的,總是得幫家裡編草席賣才能吃上肉……我討厭編草席,那些葦草穿來穿去的,永遠沒有結束,我那時候老是想若是我一輩子都編一張草席,那草席該能把天下都蓋住了吧?」黃帝躺在綉了百花的織錦軟墊上,還像小時候那樣把腳肆無忌憚地翹起在矮桌上,眯眼看著飄搖的燭火出神。

「記得,怎麼不記得?不過功高不厭出身低,大王不必介懷。我家那時不是殺豬的么?我小來就一把殺豬好手藝,在城北邊天天殺豬過日子,每天早上起來殺上三五頭,得幾個錢就去喝酒,喝得醉醺醺地就和人賭錢,運氣不好的時候褲子都輸掉。臣那個時候還比較要面子,不好意思光屁股回家,就在酒肆里和人打架搶褲子,實在搶不回來只好光著兩條腿在街邊遊盪。」應龍抓抓頭,有點緬懷,「大王你小時候可不能跟我比慘。」

「一個人慘不慘不在於他是否光著兩腿在街上溜達,而是他心裡是不是有所感觸。」黃帝說。

「大王你就多愁善感。」

黃帝懶得搭理他,神思有點恍惚。回憶起小時候,不可一世的軒轅黃帝忽然就被數十年前那個高台下賣草席的少年侵蝕了。他有時候還能體會到小時候的卑微和貧苦,而覺得那個編草席的少年還住在自己心裡,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這個少年不再那麼張揚地出現了,不會跑到城牆上做那種傻乎乎的事,譬如望著夕陽揮手說這天下有我終將不同啦什麼什麼的。但他還沒走,黃帝知道,有時讓他恍惚,很少的時候令他難過。

「那個時候,同宗的族兄們都穿著雪白的衣服,去高台上聽夫子講修身治國的大道,只有我穿著褐色的葛布衣服在高台下吆喝著賣草席。午間的時候,他們在涼棚下用食,我還在攔著路人賣草席,而他們午後習練弓馬回來,白衣飄飄地從我身邊走過去,看也不看我一眼。我的草席還沒有賣完,那種感覺……」

說到這裡,黃帝忽然停了下來,想了想之後,狠狠地打了個響指說:「就是不爽!很不爽!」

「所以我們不就立志要干他娘的么?」應龍使勁點頭。

「我們立志不是因為過了苦日子所以干他娘的,我們是有救天下的壯志!」黃帝不爽,「一點也不懂得包裝自己!這個你就不如風后太多了!」他伸出一個手指指天,「所以我祭見天帝,知道自己有王的命格時,我發誓要一統四方,這樣以後再也不用穿著葛布衣服去賣草席!」

「還不是要干他娘的……」應龍壓低聲音說。

「這不是干他娘的!是壯志!」黃帝抄起尚方寶劍帶著劍鞘砸在應龍頭上,舉劍指天,「我是說,我公孫軒轅傾此一生,一定要成為天下第一人!只有天在上,更無山與齊!」

「大王你打我的腦袋……是為了以壯聲勢?」

黃帝不理應龍,把寶劍扔到一邊,又躺回了墊子,嘆了口氣,「可現在那幾個膽大包天的質子敢犯上作亂,我還是不敢殺。」

「大王是害怕四方諸部興兵報復么?」應龍比了個手勢,「我們悄悄做掉!神不知鬼不覺!」

「切!」黃帝不屑,「四部質子一起死在涿鹿城的大牢里?是痢疾傳染么?四大部落不會信的。他們沒有你那麼傻。他們會猜我們殺人質是想對他們動手,要想不被我們幹掉就得先把我們幹掉,他們就會合兵一處攻過來,到時候你一個人把神農部解決了就行。」

「那我們乾脆搶先動手一舉滅了四部,豈不是更加風光?」

「你覺得四方諸侯旗下無人?你看看神農部那個刑天,那身板,那肌肉,那膂力,干戚一出,山也砍下半截來。你娘再生三個應龍也不是他的對手。」

「大王你罵人還是那麼陰毒,一拐彎就往我娘身上牽扯。」

黃帝嘆了口氣,「記得十七年前坂泉一戰時的炎帝么?」

「大王你老是拿出這種名號來嚇我……其實不若我們以後都叫他神農,這樣我們可以把他想像成一個無害的醫生……」應龍忽然想起了什麼,「對了,那個質子正好是十七歲……」

「十七歲?」黃帝心裡咯噔一聲,他想起了什麼,卻沒有說,站起來繞著屋子兜圈子,「十七年前不敢殺,今天也還是不敢殺,其實我這個大王啊,哪有你們想的那麼自由。」

「我以為大王你除了怕老婆什麼都不怕的。」應龍說。

「我有時候覺得啊,我跟那些質子一樣。」黃帝說。

「大王你住在這華麗的大屋裡,每晚都有不同的漂亮女人陪,頓頓有肉吃,出門有龍車坐,質子們能跟你比?」應龍不解。

「對於那些質子啊,涿鹿就是他們的城,他們出不去。」黃帝站起來從窗戶往外眺望,星光投射在涿鹿之野上,長風吹草,「這天下就是我的城,我也出不去。你從小到大無非是在一個個由小到大的城轉悠,你老是想出去,可是城的外面還是城。」

「傳風后!」黃帝對著外面喊。

「大王有什麼吩咐?」風后沒多久就站在黃帝面前了,他是個少有的聰明人,夜貓子,喜歡晚上自己搞點研究。

「把質子們放了。」黃帝下令。

「嘿嘿,」風后一笑,滿臉賊賊的,「我就想著大王懾於四部還有數十萬大軍,一定會放了那些質子的。」

「你看起來那麼高興,一付里通外蠻的樣子。」應龍瞪了風后兩眼。

「你不了解他么?」黃帝拍拍應龍的肩膀,「風后是條老狐狸,笑得這麼賊,肯定是有了打算,他要是哪天不笑了,恐怕就是心裡有鬼。風後,你怎麼想的?」

「還是大王了解我,其實無非是五方玄天大典,這是我們軒轅部制霸天下後定的規矩,諸部要麼派使節來,要麼首領親自來,這些人要是看見我們把他們的人質都關在天牢里,會覺得我們有意和他們交惡,會生反心。」風后說:「不若先把這面牆糊上,把質子們養得白白胖胖給四方諸部看看,讓他們知曉我們軒轅部的仁義,之後再說。」

「沒什麼新意,我也都想到了,行了,」黃帝點頭,「這件事就交給你去辦,對了,那兩個妖怪怎麼辦?」

「當然是一起放了。」

「一起放了?」黃帝訝異,「涿鹿城裡掃四害,妖怪是個大頭,你自己定的規矩,你忘了?」

「沒忘,」風后陰笑兩聲,「大王,我聽說那妖怪里有個女的,身段極是迷人,你說我們把他們一起放了,他們會不繼續勾搭么?」

「哦?那我很想見見那妖精。」黃帝說。

「大王你跑題了……」

「哦。」黃帝點點頭,「你繼續。」

「等到五方玄天大典結束,我們總不難再找一個茬子,說他們還在勾搭妖怪,怪力亂神。那時候再一把抓起來,留著慢慢收拾。」風后意味深長地說:「而且五方玄天大典一過,大王不就知道他們如今對大王是忠或者不忠,也能揣摩到他們有多少兵力,敢不敢造反了。要是他們有實力造反,我們就繼續把質子養得白白胖胖,要是已經沒什麼氣勁兒了,我們就把他們的子孫一起收拾了!」

「好!有思想!」黃帝贊一聲,「不過其實我知道他們肯定都不忠,只是還不清楚他們現在手裡有多少兵。」

「大王最想知道的是炎帝手裡有多少兵吧?」風后說。

「神農,是神農,我們剛才已經決定以後都叫他神農了。」應龍糾正他。

「嗯,坂泉之戰後,我有十幾年沒有見過神農氏的使者了,我見過的神農氏大活人只有那個叫蚩尤的,我們對他們全不了解。」黃帝說。

「其實如果大王那時沒有把神農放走,不就滅掉神農氏了么?」風后說:「在我見到蚩尤之前,我還以為神農氏都死光了呢。」

「炎帝!炎帝!神農只是他的綽號……」黃帝說:「你以為我想放走他么?想想他那磨盤大的斧頭。」

「焚天之炎,烈火之帝啊。」風后說。

「其實這些年……我也很想見見炎帝,希望他還活著。」黃帝說。

風后茫然地看著他。

「大王今晚好發感慨。」應龍為他解釋。

消失了整整一個冬天后,涿鹿城四害之一的質子們重新走在了星空下的雪地上。

呼吸著冰冷的空氣,一乾死黨們靜悄悄地走著,在雪地上踩出淺淺的腳印。已經不知道多久不曾見到天空,本來等待春天人頭落地的質子們忽然被一腳踢出了溫暖的地牢。風伯小心地詢問獄卒能不能被關到天亮再放出來,卻被拒絕了。

蚩尤居然覺得有點失落。他們一群人走出天牢後沒有慶祝,而是出人意料地沉默著向前走,四顧寂靜的街道,沒有人用心去辨別方向。他忽然覺得其實在天牢里呆著和在涿鹿城裡呆著差不多,反正都是一個不能走出去的地方,大點小點而已。

黃帝不知道此時蚩尤的想法,否則會為他拍手叫好。

「反正不用掉腦袋總是很好的吧?」刑天忽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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