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初雪

很多年之後,人們想起軒轅黃帝的時候,眼前都會浮現一個戴平天冠,面前垂下十二旒白玉珠串的中年男子,隆準而龍顏,美須髯,等等等等。總之是面相寬仁又有威儀,卻說不上有什麼特點,和「銅頭鐵額」、「八肱八趾」、「人身牛蹄,四目六手」、「食沙石子」的蚩尤比起來,很是中庸,跟歷朝歷代的賢君長得差不多。他還非常聰明,有種種新發明新創造,舟車輪子都是出於他的設計。他又非常勤苦地為國為民,把涿鹿城建設成為那時候中原大地上最繁華的城市。

總之,他變成了一個偶像。

但是在涿鹿城新建的那個年代,軒轅黃帝還沒有意識到他將被尊稱為「始祖」級別的偉大人物,自然也不會刻意營造這種形象。所以他按照自己的本性,在涿鹿城裡自由自在地統治著。

首先,他是個打仗出身的傢伙,頗有兩把子膂力,縱然是個上了年紀的人,一捋袖子還是滿胳膊的腱子肉。

其次,他雖然是公孫氏少典的兒子,但從小家窮,是個苦出身,所以很自然地沾染了普通人民喜歡翹腳上桌以及吃飯時會呼嚕嚕發出聲音的習慣。他也喜歡喝酒吃肉,喜歡遍地紅男綠女的盛典,喜歡人家稱讚他的功績。

再次,他喜歡年輕漂亮的女人,但是怕老婆,因為他的老婆西陵嫘祖是他的結髮夫妻,這黃臉婆在黃帝的發家史上起了重要作用,很有勢力。

最後,黃帝和他的大臣之間並非絕對的上下級的,他的大臣都是一起打江山的老兄弟,知道他小來的種種糗事,黃帝便也不敢擺出太威嚴的姿態來。

軒轅黃帝進入我們這故事的時候,剛從床上爬起來,愉快地伸了一個懶腰,披上錦繡的長袍,溜達進了茅房。

最近涿鹿城裡人人都知道黃帝勤於國政,非常辛勞。每天早晨大臣們睡眼惺忪地趕到后土殿早朝時,發現黃帝的書簡攤開在小桌上,筆還泡在墨水裡,桌上一盞明滅的小燈已經快把燈油燒乾了。侍女們就說黃帝昨夜批改奏章一直到凌晨,如今還小睡未醒,大家只能等等他,大臣們於是心下覺得有點慚愧。

不過其實黃帝只是略微調整了一下生活習慣,他把一覺分為兩截睡。每天過了半夜黃帝就爬起來了,跑到后土殿上把書簡和墨筆擺開,調一調小燈的燈芯。這一切的布置完成之後,他就去茅房放鬆一下,然後回到寢宮裡摟著新看上的女人睡個回籠覺。

他希望藉此告訴那幫以前和他打江山的老兄弟,他如今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公孫軒轅了,他非常勤政刻苦,老兄弟們也該學他的榜樣。

打江山難坐江山更難,黃帝在五千年前就明白這道理。

「奇怪,茅房裡怎麼有一股酸腐的味道?」黃帝剛剛蹲下來就抱怨了一聲。

「大王,真是巧啊,微臣有幸。」旁邊的黑暗裡有人誠心誠意地說。

黃帝悚然,「幻覺?一定是幻覺!我記得我派倉頡去教質子讀書了!」

倉頡是黃帝的噩夢,這傢伙是涿鹿城裡第一號相信黃帝會千古流芳的人,他於是發明了一個叫做「起居注」的新東西。按照倉頡的想法,神聖如黃帝這樣的人,吃喝拉撒睡女人都要記載下來,留給後世的明君作為參考。所以倉頡會在任何黃帝想不到的地方出現,誠實地一筆筆記錄,多年以後,倉頡的後代們有一個統稱叫做歷史學家,但是他們沒有祖先的操守,不再執著於等在茅廁里獲得第一手材料,而是信筆胡寫,「為尊者諱」。

所以黃帝經常相遇倉頡於茅廁中,因為他如廁的時候喜歡自言自語,倉頡有很多東西能記錄。

黃帝無法拒絕倉頡,因為他已經成為涿鹿城裡萬人關注的焦點,很多人都等著看倉頡新出的起居注,和多年之後人們搶購八卦周刊差不多。倉頡也會稍稍用些曲筆美化一下黃帝的形象,黃帝知道這對於他也蠻重要。

但是黃帝不相信自己會流芳千古。

「倉頡……不是你吧?」黃帝輕輕把手攏在耳朵上等待回答,不安地笑,「哈哈哈,不是你吧,可千萬得告訴我不是你喲!」

「大王真是英明!你就猜中了!」

「哎喲!」黃帝的腦袋聳拉下去。

「大王你沒事吧?」

「還好,就是聽見你的聲音有點腿軟,要不是我行伍出身多年戎馬,已經給你嚇得掉坑裡了。」

「大王老當益壯,後代明君都該如此。」

茅廁里幽幽地吹著小風,倉頡蹲在黃帝的身邊大書特書。黃帝也蹲著,攥著團用來清潔的乾草,一手托腮,翻著白眼兒。

「喂,倉頡,我們的質子沒有都逃跑吧?」

「沒有!絕沒有!他們都在學寫讚頌大王的詩。」

「他們的詩已經寫得很好了么?你沒事可做么?」

「有個叫做風伯的比較出色,其他人還要等我教導他們。」

黃帝攤攤手,「你既然有事情做,為什麼還來茅房埋伏我?」

「唔,除了記錄大王的起居,我這次是來和大王討論慶典的事。大王你還記得這件大事吧?這可是四方部族來朝的大日子,我們該辦成什麼樣的規模呢?」

「規模?」黃帝來了點精神,「慶典是好日子。當然要大!要氣派!要風光!要有各色瓜果,漂亮女孩兒唱歌跳舞,先釀它一千斤老酒,再砍兩百頭肥豬,架了火烤起來,大家盡興!怎麼能把你們這些人都給我喝暈了怎麼好。」

「臣是說四方部族來朝,祭祀天帝的五方玄天大典。」

「五方玄天大典啊?我還以為大慶戰勝神農部十六年呢。」黃帝失去了興趣,他對於這種外交性質的慶典沒有太大的興趣,在外人面前他得維護自己的威儀,很是辛苦。

他想了想,「就交給你去負責吧,越體面越好。還有,我要穿一身新甲胄參加,請巫師為我禱告上蒼,取鐵鑄甲。」

「好,臣都記下來了。」倉頡連連點頭。

「記下了你還蹲在這裡幹什麼?還不去做事?你是拉肚子么?」黃帝等了很久,看倉頡也不動作。

「臣正在努力……蹲太久麻了。」倉頡露出幾分痛苦的神色。

早晨,涿鹿城裡下了今冬的第一場細雪。

幾千年前的黃河流域沒有今天那麼冷,寒冷的冬季只是短短的兩個月。這兩個月一不能耕種,二不宜出門,涿鹿城的人們多半貓在家睡覺。酒鬼們會泡在暖融融的酒肆里,喝得醉醺醺,有些酒鬼出了酒肆在雪地里一躺就直接睡死了。丞相風后心裡很是高興,這樣到明年開春城裡就會少一大批酒鬼。所以他也在家裡喝酒慶祝,暢想自己將涿鹿城變成一片沒有酒鬼、沒有懶蟲的樂土,人人勤苦,城市一日日地繁華起來。

「風后有理想。」這是黃帝對他的評價。

但涿鹿城偏偏有一群沒什麼理想且整天無所事事的傢伙,他們是風后最大的心病,這些人叫做「質子」。

此刻學舍里燒著暖暖的火盆子,鋪著葦席的地面上四仰八叉的躺滿了質子和他們的侍衛,多半還沒從昨夜的宿醉里醒來。而醒著的也沒有打算讀書,書簡和墨筆扔得遍地都是,一幫人聚成一團,中間一個滿頭大汗的搖盅兒,搖得相當賣力。

「單!單!就押單!」

「雙!雙!雙!開雙開雙!」

「媽了個巴子的我押小!我就不信你能連開十二把大!」這是一個輸紅眼的。

「切!你不知道昨天神農部的刑天連賭十六把小,最後把隨身傢伙都輸掉了么?」搖盅的少君帶著睥睨群雄的豪氣,「這賭桌上啊,管你是少君還是神將,總之就是願賭服輸!下好離手下好離手!」

據說夫子昨夜蹲坑辛苦,現在感覺不到腿在哪裡,所以學舍里就是聯歡的好日子。

白衣勝雪的雲錦跪坐在席子上,有些局促不安。她周圍一圈都是少君們痴痴的目光,溫柔的眼波如春水般流淌。

「一個個說,一個個說。」雲錦說。

「雲錦公主,你上個月說身體好了就和我去郊外采野花。可你已經放了我半個月鴿子了。」一個少君用怨尤的語氣說。

「可是現在是冬天誒,郊外沒有野花,」雲錦尷尬地說:「下一位。」

「我這事情公主你可賴不掉了。」下一位少君眉飛色舞,「公主可是答應要和我去嘗嘗我們家自釀的好酒的。」

「啊?我說過么……」女主角用手指絞著自己的長髮看著屋頂,露出天然呆的表情來,「誒?好奇怪,怎麼就完全想不起來了呢?」

「公主,你居然忘記了!嗚呼,好生的絕情!」少君拉著雲錦的袖子。

「喂!小子,命里不帶桃花要怨你爹娘,看你長得蛤蟆樣兒雲錦公主不肯跟你約會難道不是理所應當的么?不要拉拉扯扯。絕情怎麼了?絕情你去死啊?」有人嚷嚷。

「唉!生無可戀,讓我的人生就這樣吧,春天河開了我就去跳河!」

「要去趁早,你還在那裡啃大餅做什麼?公主,別理他,讓他去跳,他游泳好著呢!不過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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