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去崑崙

「什麼東西壓在我胸口上?」蚩尤在夢裡思考,「是鬼壓床么?可又為什麼那麼軟那麼香?」

他使勁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一對碧綠的大眼睛,正好奇地看著他。兩顆雪白的尖牙上,有口水一滴一滴打在他額頭上。

「妖……妖怪!」蚩尤從床上蹦了起來。

魍魎原本趴在他胸口上觀察他的睡臉,此時被顛翻落地。而坐在蚩尤腿上的魑魅卻隨著蚩尤的起身輕輕飄起在空中,蚩尤坐直了,魑魅又掉了下來,依然穩穩地坐在蚩尤的大腿上。

「我們可沒結什麼梁子吧?別纏我,我沒錢沒色沒陽氣,你們纏我很不值的。」蚩尤戰戰兢兢地說:「你們怎麼進來的?」

「喔,魍魎,我們怎麼進來的?」魑魅也記不太清楚了,她沒有留心這些瑣碎小事,進入一個人類的屋子,對於他們這樣的大妖精實在不難。

「我們吃完早飯,在大街上轉了個圈子就進來了。」魍魎說。

「你吃完早飯了還對我流什麼口水?」蚩尤對魍魎的小尖牙很是敬畏。

「哦,」魑魅摸了摸師兄的腦袋,「少君不用害怕,他不吃人的,他就是看見人隨著呼吸起伏的喉管……就會像先輩那樣流點口水。」

「聽著還是很嚇人……那你呢?你……吃人么?」蚩尤問魑魅。

「以前當小妖的時候一直夢想著找個人來吃吃,可是那時候涿鹿還沒建成,周圍荒無人煙。現在我又不需要吃東西了。」魑魅很惋惜地說。

「少君!有多少妖怪?」

忽然間,屋子裡瀰漫起烈陽般的鬥氣,而後整面牆壁倒塌下來。刑天衝進了屋子,左手戚右手干,勇敢豪邁,睡眼朦朧。

屋子裡一人兩妖,蚩尤穿著件裡衣坐在床上,衣襟分開,魑魅坐在他的大腿上,長發短裙,腦袋圓圓的魍魎坐在旁邊拉著魑魅的袖子。

「他們是客人……客人!」蚩尤解釋說。

「不像,很像一家三口。」刑天拿盾牌遮掩了自己散發男性氣息的身軀,堆起了好客的笑容,「下屬莽撞了,這樣的妖精,總是多多益善,少君你自己慢慢招待,下屬先退避了。」

在蚩尤來得及說話之前,刑天提著乾和戚倒退著從來的地方離去,完全看不見人影了。

「我這個屬下……有時候……會有些奇怪的想法,但其實,他對女性……很看重。」蚩尤對魑魅尷尬地解釋。

話音沒落,刑天忽然又沖了進來,一把拎住魍魎的衣領,恭恭敬敬地行禮,同時後退,「這位客人我接待吧,少君你接待妖怪就可以了。」

魍魎抗議:「我也是妖怪。」

刑天不屑,撇撇嘴,在自己胸前比划了兩下,又在門框上蹭了蹭屁股,「你有胸么?你屁股圓么?就你這樣子也好意思自稱妖怪?我可看不出你全身上下哪裡妖。」

刑天又一次消失了,蚩尤說:「你看我剛才說的都是真的。不過為了避嫌,姑娘能否不要坐在我大腿上……」

「哦,人類很忌諱這麼做么?我以前總是坐在高樹上,不習慣坐席子。」魑魅輕飄飄地躍起,像是一朵輕雲攀上屋樑。

「嗯,只有少數很親近的人才會這麼做。」

「聽說涿鹿城裡勾結妖邪的人會被處以極刑?」魑魅坐在屋樑上發問。

「好像是,風后每年都出新律法,不知現在的是怎麼說的。」

「我們算『少數很親近的人』么?」魑魅問。

「不不不不。」蚩尤急忙擺手,「這少數很親近的人,只有父母和一種叫媒婆的人才能決定,而且程序非常複雜。」

「那少君到底為什麼要救魍魎?我們是妖精,你們是人,我們又不親近,還是第一次見面。」魑魅提出了最終的質疑,「我們妖精是比較簡單的,知恩一定要圖報,可我還一直不知道你們為什麼要施恩給魍魎,想不明白,想得腦袋痛,就直接過來問問了。」

「其實我昨睡得也很糟糕,頭也很痛。」蚩尤抓了抓腦袋。

魑魅皺眉不解,茫然地看著他。

「我大半夜沒睡著……」

魑魅想伸手去摸摸蚩尤的額頭,看他是不是燒昏了,這麼胡言亂語。

「我酒醒了蠻後怕的,我也不知自己怎麼腦袋一時發熱,就去幫妖怪的忙了。也想不明白,也想得腦袋痛。」蚩尤誠懇地說:「姑娘你問我,我還想找個人問問嘞。」

屋樑上的魑魅按住額頭,忽然失去了平衡,以頭下腳上的姿勢栽了下來。

「魑魅你又玩跳水?小心不要太過頭嘍。」庭院里和刑天賭骰子的魍魎忽然抬起頭,對蚩尤卧房那邊喊。

卧房裡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暴響,隨即是魑魅的吼叫:「多嘴!不是聽你說話走神了,我也不會摔那麼慘!」

魍魎驚慌地捂住嘴巴,不敢再說話。

「別廢話別廢話,」刑天蹲在天井裡,不耐煩地催促,「下好離手,我可一定得把本翻回來,那是我這個月吃肉的錢。」

魑魅從葦席上的大洞里爬出來,坐在一旁灰頭土臉地梳頭,「怎麼,沒見過姑娘摔到地上的么?」

「沒見過這麼摔的……」蚩尤打量著妖精那光可鑒人的七尺青絲,露出讚歎的表情來。

「你不會騙我們吧?我們可是一直呆在樹林里的良善妖精。」

「騙你們?怎麼說?」蚩尤愣了。

「少君,我只見過兩種人:」魑魅忽然竄到蚩尤面前,死死盯著他的眼睛,「一種比較蠢,總想占別人的便宜,還總是給別人看出來;一種比較聰明,想占別人的便宜,可是別人還不容易看出來。我覺得你那個大個子衛士是第一種,你自己覺得你是哪一種?」

「聽起來我應該是第二種了。」蚩尤訥訥地說。

「不,」魑魅搖搖頭,「我覺得你是第三種。」

「第三種?」

「和門外我的師弟一樣,白痴!」魑魅說。

「你覺得是……就算是吧……」蚩尤嘟嘟噥噥地說。

魑魅瞪了他半晌,失望地搖搖頭,重新躍上屋樑,自己獨自發獃。蚩尤一個人沒什麼事情做,就起來疊他的被子。

「真奇怪,昨天晚上你看起來可不白痴。」過了一會兒,魑魅在椽子上小聲說。

「那時候我酒沒醒。」

「還有一種可能!」

蚩尤忽然看見魑魅出現在離他面孔不到半尺的地方,心裡猛地往下沉。魑魅倒吊在屋樑上,深深地看進他的瞳子里。那目光冰冷銳利,像是月光,能照出人心裡藏得很隱蔽的東西。他有種恐懼,想要迴避,可是不能,他移開目光,他就輸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跟這個妖精耍犟,也不知道自己的心底到底有些什麼是要竭力去隱藏的,但他忽然知道,確實是有,在他深得自己都看不透的心底里。

「什麼?」蚩尤謹慎地問。

「就是你的心太深了,你把我騙過了,把你自己也騙過了。」魑魅咬著雪白的牙齒,惡狠狠地說。

「什麼意思?」蚩尤抓抓腦袋,茫然不解。

「人不希望相信什麼事的時候,就會自己騙自己啊。」魑魅說。

「不過呢,」她伸出一根白皙得幾乎透明的手指,輕輕拂過蚩尤蒼白的臉,「這張臉看起來倒是傻傻的。」

「你是真的傻么?」縹緲如風的聲音。

「我……」蚩尤覺得頭很痛。

「真的傻么?」魑魅又問。

「我……」

「真的么?」

在初日純凈的光輝中,魑魅忽然把自己柔軟的唇輕輕貼在蚩尤的唇上,陽光穿越兩張面孔之間的狹窄距離,散射出絢麗的色彩。

蚩尤愣住了,瞳孔慢慢放大。

「噗咚」。他一臉慘白,倒在席子上,兩眼一眨不眨地望著屋頂。不知道是因為窒息、恐懼,還是興奮過頭。

「哈哈哈哈,開玩笑的,開玩笑的!」妖精爆發出縱情的笑,「你以為什麼?我愛上你了?」

魑魅輕盈的身體似乎被風吹了起來,毫不著力地飄向窗外,漸漸變成了視野中的一片落葉,「獃子,我明天再來了。」

早晨,涿鹿城的天空是湛藍的,清澈而明朗。

「打那個沒良心的!」女人們在呼喊。

蚩尤和刑天飛躍過大車、小車、老人、孩子,奔跑在一群女人的前面,將越來越長的道路拋在身後。

「少君,再快一點就都甩掉了。」

「可是還有一個甩不掉。」

「哪一個?」

「你看屋頂上的那個。」

刑天一仰頭,短裙長帶的少女站在遠處的屋頂上,嬌嫩的唇邊帶著艷媚狡黠的笑容,笑得人又迷亂,又惶恐。

「不是吧?這個小妖精又來找你幹什麼?」

「反正,」蚩尤說:「總不是因為愛情嘍。」

蚩尤和刑天背靠牆壁,躲在一條狹窄的岔道里,喘著粗氣,外面是散亂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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