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編 中國文化史 第五十一章 教育

現在所謂教育,其意義,頗近乎從前所謂習。習是人處在環境中,於不知不覺之間,受其影響,不得不與之俱化的。所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居鮑魚之肆,久而不知其臭。所以古人教學者,必須慎其所習。孟母教子,要三次遷居,古訓多重親師取友,均系此意。因此,現代所謂教育,要替學者另行布置出一個環境來。此自非古人所及。古人所謂教,只是效法的意思。教人以當循之道謂之;受教於人而效法之,則謂之學,略與現在狹義的教育相當。人的應付環境,不是靠生來的本能,而是靠相傳的文化。所以必須將前人之所知所能,傳給後人。其機關,一為人類所附屬的團體,即社團或家庭,一為社會中專司保存智識的部分,即教會。

讀史的人,多說歐洲的教育學術,和宗教的關係深,中國的教育學術和宗教的關係淺。這話誠然不錯。但只是後世如此。在古代,中國的教育學術和宗教的關係,也未嘗不密切。這是因為司高等教育的,必為社會上保存智識的一部分,此一部分智識,即所謂學術,而古代的學術,總是和宗教有密切關係的緣故。古代的太學,名為辟雍,與明堂即系同物(見第四十三、第五十兩章)。所以所謂太學,即系王宮的一部分。蔡邕《明堂論》引《易傳》說:「太子旦入東學,晝入南學,暮入西學。在中央曰太學,天子之所自學也。」(脫北學一句)又引《禮記·保傅篇》說:「帝入東學,上親而貴仁。入西學,上賢而貴德。入南學,上齒而貴信。入北學,上貴而尊爵。入太學,承師而問道。」所指的,都是此種王宮中的太學。後來文化進步,一切機關,都從王宮中分析出來,於是明堂之外,別有所謂太學。此即《禮記·王制》所說的「太學在郊」。《王制》又說「小學在公宮南之左」。按小學亦是從王宮中分化出來的。古代門旁邊的屋子喚做塾。《禮記·學記》說:「古之教者家有塾。」可見貴族之家,子弟是居於門側的。《周官》教國子的有師氏、保氏。師氏居虎門之左,保氏守王闈。蔡邕說南門稱門,西門稱闈。漢武帝時,公玉帶上《明堂圖》,水環宮垣,上有樓,從西南入(見第五十章)。可見古代的明堂,只西南兩面有門,子弟即居於此(子弟居於門側,似由最初使壯者任守衛之故)。後來師氏、保氏之居門闈,小學之在公宮南之左,地位方向,還是從古相沿下來的。師氏所教的為三德(一曰至德,以為道本。二曰敏德,以為行本。三曰孝德,以知逆惡。按至德,大概是古代宗教哲學上的訓條,孝德是社會政治上的倫理訓條)、三行(一曰孝行,以親父母。二曰友行,以尊賢良。三曰順行,以事師長),保氏所教的為六藝(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書,六曰九數)、六儀(一曰祭祀之容,二曰賓客之容,三曰朝廷之容,四曰喪紀之容,五曰軍旅之容,六曰車馬之容),這是古代貴族所受的小學教育。至於太學,則《王制》說「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此所謂禮樂,自與保氏所教六藝中的禮樂不同,當是宗教中高等的儀式所用。詩即樂的歌辭。書當系教中的古典。古代本沒有明確的歷史,相沿的傳說,都是和宗教夾雜的,印度即系如此。然則此等學校中,除迷信之外,究竟還有什麼東西沒有呢?有的:(一)為與宗教相混合的哲學。先秦諸子的哲學、見解,大概都自此而出,看第五十三章可明。(二)為涵養德性之地。梁啟超是不信宗教的。當他到美洲去時,每逢星期日,卻必須到教堂里去坐坐。意思並不是信他的教,而是看他們禮拜的秩序,聽其音樂,以安定精神。這就是子夏說「學而優則仕,仕而優則學」之理(《論語·子張篇》)。仕與事相通,仕就是辦事。辦事有餘力,就到學校中去涵養德性,一面涵養德性,一面仍應努力於當辦之事,正是德育、智育並行不悖之理。管太學的官,據《王制》是大樂正,據《周官》是大司樂。俞正燮《癸巳類稿》有《君子小人學道是歌義》,說古代樂之外無所謂學,尤可見古代太學的性質。古代鄉論秀士,升諸司徒,司徒升之於學,學中的大樂正,再升諸司馬,然後授之以官。又諸侯貢士,天子試之於射宮。其容體比於禮,其節比於樂,而中多者,則得與於祭(均見第四十三章)。這兩事的根源,是同一的。即人之用合,皆決之於宗教之府。「出征執有罪,反釋奠於學」(《禮記·王制》),這是最不可解的。為什麼明明是用武之事,會牽涉到學校里來呢?可見學校的性質,決不是單純的教育機關了。然則古代所以尊師重道,太學之禮,雖詔於天子,無北面(《禮記·學記》)。養老之禮,天子要袒而割牲,執醬而饋,執爵而(《禮記·樂記》)。亦非徒以其為道之所在,齒德俱尊,而因其人本為教中尊宿之故。凡此,均可見古代的太學和宗教關係的密切。貴族的小學教育,出於家庭,平民的小學教育,則仍操諸社團之手。《孟子》說:「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學則三代共之。」學指太學言,校、序、庠都是民間的小學。第四十一章所述:平民住居之地,在其中間立一個校室,十月里農功完了,公推有年紀的人,在這裡教育未成年的人,就是校的制度。所以《孟子》說「校者教也」。又說「序者射也,庠者養也」,這是行鄉射和鄉飲酒禮之地。孔子說:「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論語·八佾篇》)。又說:一看鄉飲酒禮,便知道明貴賤,辨隆殺,和樂而不流,弟長而無遺,安燕而不亂等道理。所以說:「吾觀於鄉,而知王道之易易也。」(《禮記·鄉飲酒義》)然則庠序都是行禮之地,使人民看了,受其感化的。正和現在開一個運動會,使人看了,知道武勇、剛毅、仁俠、秩序等的精神,是一樣的用意。行禮必作樂,古人稱禮樂可以化民,其道即由於此。並非是後世的王禮,天子和百官,行之於廟堂之上,而百姓不聞不見的。漢朝人所謂庠序,還系如此。與現在所謂學校,偏重智識傳授的,大不相同。古代平民的教育,是偏重於道德的。所以興學必在生計問題既解決之後。孟子說庠序之制,必與制民之產並言(見《梁惠王·滕文公上篇》)。《王制》亦說:「食節事時,民咸安其居,樂事勸功,尊君親上,然後興學。」生計問題既解決之後,教化問題,卻系屬必要。所以又說:「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孟子·滕文公上篇》)。又說:「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學乎?」(《學記》)

以上是古代社會,把其傳統的所謂做人的道理,傳給後輩的途徑(貴族有貴族立身的方法,平民有平民立身的方法,其方法雖不同,其為立身之道則一)。至於實際的智識技能,則得之必由於實習。實習即在辦理其事的機關里,古稱為宦。《禮記·曲禮》說「宦學事師」,《疏》引熊氏云:「宦謂學仕官之事。」官就是機關,仕官,就是在機關里辦事。學仕官之事,就是學習在機關里所辦的事。這種學習,是即在該機關中行之的,和現在各機關里的實習生一般。《史記·秦始皇本紀》:昌平君發卒攻嫪毐,戰咸陽,斬首數百,皆拜爵。及宦者皆在戰中,亦拜爵一級。《呂不韋列傳》:請客求宦為嫪毐舍人千餘人。《漢書·惠帝紀》:即位後,爵五大夫,吏六百石以上,及宦皇帝而知名者,有罪當盜械者,皆頌繫。此所謂宦,即系學仕於其家。因為古代卿大夫及皇太子之家,都系一個機關。嫪毐之家,食客求宦者至千餘人,自然未必有正經的事情可辦,亦未必有正經的事情可以學習。正式的機關則不然。九流之學,必出於王官者以此(參看第五十三章)。子路說:「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後為學?」(《論語·先進篇》)。就是主張人只要在機關里實習,不必再到教會所設的學校里,或者私家教授,而其宗旨與教會教育相同的地方去學習(《史記·孔子世家》說,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可見孔子的教育,與古代學校中傳統的教育相近)。並不是說不要學習,就可以辦事。

古代的平民教育,有其優點,亦有其劣點。優點是切於人的生活。劣點則但把傳統的見解,傳授給後生,而不授以較高的智識。如此,平民就只好照著傳統的道理做人,而無從再研究其是非了。太學中的宗教哲學,雖然高深,卻又去實際太遠。所以必須到東周之世,各機關中的才智之士,將其(一)經驗所得的智識,及(二)大學中相傳的宗教哲學,合而為一,而學術才能開一新紀元。此時的學術,既非傳統的見解所能限,亦非復學校及機關所能容,乃一變而為私家之學。求學問的,亦只得拜私人為師。於是教育之權,亦由官家移於私家,乃有先秦諸子聚徒講學之事。

社會上新舊兩事物衝突,新的大概都是合理的。因為必舊的搖動了,然後新的會發生,而舊的所以要搖動,即由於其不合理。但此理是不易為昔人所承認的,於是有秦始皇和李斯的辦法:「士則學習法令辟禁。」「欲學法令,以吏為師。」這是想恢複到政教合一之舊。所以要恢複政教合一,則因他們認為「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之所建立」,是天下所以不治;而當時的人,所以要善私學以非上所建立,全是出於朋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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