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編 中國文化史 第四十九章 衣食

《禮記·禮運》說:「昔者先王未有宮室,冬則居營窟,夏則居橧巢。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實,鳥獸之肉,飲其血,茹其毛。未有麻絲,衣其羽皮。後聖有作,然後修火之利。笵金,合土,以為台榭、宮室、牖戶。以炮,以燔,以亨,以炙,以為醴酪。治其麻絲,以為布帛。」這是古人總述衣食住的進化的。(一)古代雖無正確的歷史,然其犖犖大端,應為記憶所能及。(二)又古人最重古。有許多典禮,雖在進化之後,已有新的、適用的事物,仍必保存其舊的、不適用的,以資紀念。如已有酒之後,還要保存未有酒時的明水(見下),即其一例。此等典禮的流傳,亦使人容易記憶前代之事。所以《禮運》這一段文字,用以說明古代衣食住進化的情形,是有用的。

據這一段文字,古人的食料共有兩種:即(一)草木之實,(二)鳥獸之肉,(三)但還漏列了一種重要的魚。古人以魚鱉為常食。《禮記·王制》說:「國君無故不殺牛,大夫無故不殺羊,士無故不殺犬豕。」又說:「六十非肉不飽。」《孟子》說:「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梁惠王上篇》)則獸肉為貴者,老者之食。又說:「數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與「不違農時,谷不可勝食也」並舉。《詩經·無羊篇》:「牧人乃夢,眾維魚矣。大人占之,眾惟魚矣,實維豐年。」鄭《箋》說:「魚者,庶人之所以養也。今人眾相與捕魚,則是歲熟相供養之祥。」《公羊》宣公六年,晉靈公使勇士殺趙盾。窺其戶,方食魚飧。勇士曰:「嘻!子誠仁人也。為晉國重卿,而食魚飧,是子之儉也。」均魚為大眾之食之徵。此等習慣,亦必自隆古時代遺留下來的。我們可以說:古人主要的食料有三種:(一)在較寒冷或多山林的地方,從事於獵,食鳥獸之肉,飲其血,茹其毛,衣其羽皮。(二)在氣候炎熱、植物茂盛的地方,則食草木之實。衣的原料麻、絲,該也是這種地方發明的。(三)在河湖的近旁則食魚。

古代的食物雖有這三種,其中最主要的,怕還是第二種。因為植物的種類多,生長容易。《墨子·辭過篇》說:「古之民,素食而分處。」孫詒讓《閑詁》說:「素食,謂食草木。素,疏之假字。疏,俗作蔬。」按古疏食兩字有兩義:(一)是穀物粗疏的,(二)指谷以外的植物。《禮記·雜記》:「孔子曰:吾食於少施氏而飽,少施氏食我以禮。吾祭,作而辭曰:疏食不足祭也。吾飧,作而辭曰:疏食也,不足以傷吾子。」《疏》曰:「疏粗之食,不可強飽,以致傷害。」是前一義。此所謂疏食,是後一義,因其一為穀物,一非穀物,後來乃加一草字頭,以資區別。《禮記·月令》:仲冬之月,「山林藪澤,有能取蔬食,田獵禽獸者,野虞教道之。其有相侵奪者,罪之不赦」。《周官》太宰九職,八曰臣妾,聚斂疏材。《管子·七臣七主篇》云:「果蓏素食當十石」,《八觀篇》云:「萬家以下,則就山澤」。可見蔬食為古代重要的食料,到春秋戰國時,還能養活很多的人口。至於動物,則其數量是比較少的。飲血茹毛,現在只當作形容野蠻人的話,其實在古代確是事實。《義疏》引「蘇武以雪雜羊毛而食之」,即其確證。隆古時代,蘇武在北海邊上的狀況,決不是常人所難於遭遇的。《詩經·豳風》:「九月築場圃。」鄭《箋》云:「耕治之以種菜茹。」《疏》云:「茹者,咀嚼之名,以為菜之別稱,故書傳謂菜為茹。」菜即今所謂蔬,乃前所釋疏食中的第二義。後世的菜,亦是加以選擇,然後種植的,吃起來並不費力。古代的疏食,則是向山林藪澤中,隨意取得的野菜,其粗疏而有勞咀嚼,怕和鳥獸的毛,相去無幾。此等事實,均逼著人向以人工生產食物的一條路上走。以人工生產食料,只有畜牧和耕種兩法。畜牧須有適宜的環境,而中國無廣大的草原(古代黃河流域平坦之地,亦沮洳多沼澤),就只有走向種植一路了。

古人在疏食時代的狀況,雖然艱苦,卻替後人造下了很大的福利。因為所吃的東西多了,所以知道各種植物的性質。我國最古的葯書,名為《神農本草經》。《淮南子·修務訓》說:「神農嘗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一日而遇七十毒。」此乃附會之辭,古所謂神農,乃農業兩字之義,並非指姜姓的炎帝其人。《禮記·月令》說「毋發令而待,以妨神農之事」,義即如此。《孟子·滕文公上篇》「有為神農之言者許行」,義亦如此。《神農本草經》,乃農家推源草木性味之書,斷非一個人的功績。此書為中國幾千年來藥物學的根本。其發明,全是由於古代的人們,所吃的植物,種類甚多之故。若照後世人的吃法,專於幾種穀類和菜蔬、果品,便一萬年,也不會發明什麼《本草》的。

一方面因所食之雜,而發現各種植物的性質;一方面即從各種植物中,淘汰其不適宜於為食料的,而栽培其宜於作食物的。其第(一)步,系從各種植物中,取出穀類,作為主食品。其第(二)步,則從穀類之中,再淘汰其粗的,而存留其精的。所以古人說百穀,後來便說九穀,再後來又說五穀。到現在,我們認為最適宜的主食品,只有稻和麥兩種了。《墨子·辭過篇》說:「聖人作,誨男耕稼樹藝,以為民食。其為食也,足以增氣充虛,強體適腹而已矣。」《呂氏春秋·審時篇》說:「得時之稼,其臭香,其味甘,其氣章。百日食之,耳目聰明,心意睿智,四衛變強(《注》:『四衛,四肢也。』)氣不入,身無苛殃。黃帝曰:四時之不正也,正五穀而已矣。」觀此,便知農業的發明、進步,和人民的營養、健康,有如何重要的關係了。

古人所豢養的動物,以馬、牛、羊、雞、犬、豕為最普通,是為六畜(《周官》職方氏,謂之六擾。名見鄭《注》)。馬牛都供交通耕種之用,故不甚用為食料。羊的畜牧,需要廣大的草地,也是比較貴重的。雞、犬、豕則較易畜養,所以視為常食。古人去漁獵時代近,男子畜犬的多。《管子·山權數》說:「若歲凶旱,水泆,民失本,則修宮室台榭,以前無狗,後無彘者為庸。」可見狗的畜養,和豬一樣普遍。大概在古代,狗是男子所常畜,豬則是女子所畜的。家字從宀從豕,後世人不知古人的生活,則覺其難於解釋。若知道古代的生活情形,則解釋何難之有?豬是沒有自衛能力的,放浪在外,必將為野獸所吞噬,所以不得不造屋子給它住。這種屋子,是女子所專有的。所以引申起來,就成為女子的住所的名稱了。《儀禮·鄉飲酒禮》記:「其牲狗」,《禮記·昏義》:「舅姑入室,婦以特豚饋」。可見狗是男子供給的肉食,豬是女子供給的肉食。後來肉食可以賣買,男子就有以屠狗為業的了。牛馬要供給交通耕種之用,羊沒有廣大的草地,可資放牧,這種情形,後世還是和古代一樣的,狗卻因距離遊獵時代遠,畜養的人少了,豬就成為通常食用的獸。

烹調方法的進步,也是食物進化中一種重要的現象。其根本,由於發明用火。而陶器製造的成功,也是很有關係的。《禮運》云:「夫禮之初,始諸飲食。其燔黍而捭豚,污尊而抔飲,蕢桴而土鼓,猶若可以致其敬於鬼神。」《注》云:「中古未有釜甑,釋米,捭肉,加於燒石之上而食之耳。今北狄猶然。」此即今人所謂「石烹」。下文的《注》云:「炮,裹燒之也。燔,加於火上。亨,煮之鑊也。炙,貫之火上。」其中只有烹,是陶器發明以後的方法。據社會學家說:陶器的發明,實因燒熟食物時,怕其枯焦,塗之以土,此正鄭《注》所謂裹燒。到陶器發明以後,食物煮熟時,又可加之以水。有種質地,就更易融化。調味料亦可於取熟時同煮。烹調之法,就更易進行了。烹調之法,不但使(一)其味加美,亦能(二)殺死病菌,(三)使食物易於消化,於衛生是很有關係的。

飲食的奢侈,亦是以漸而致的。《鹽鐵論·散不足篇》:賢良說:「古者燔黍食稗,而燁豚以相饗(燁當即捭字)。其後鄉人飲酒,老者重豆,少者立食,一醬一肉,旅飲而已。及其後,賓昏相召,則豆羹白飯,綦膾熟肉。今民間酒食,殽旅重疊,燔炙滿案。古者庶人糲食藜藿,非鄉飲酒,媵臘,祭祀無酒肉。今閭巷縣伯,阡陌屠沽,無故烹殺,相聚野外,負粟而往,挈肉而歸。古者不粥絍(當作飪,熟食也),不市食。及其後,則有屠沽、沽酒、市脯、魚鹽而已。今熟食遍列,殽施成市。」可見漢代人的飲食,較古代為侈。然《論衡·譏日篇)》說:「海內屠肆,六畜死者,日數千頭。」怕只抵得現在的一個上海市。《隋書·地理志》說:梁州、漢中的人,「性嗜口腹,多事田漁。雖蓬室柴門,食必兼肉」。其生活程度,就又非漢人所及了。凡此,都可見得社會的生活程度,在無形中逐漸增高。然其不平均的程度,亦隨之而加甚。《禮記·王制》說:「三年耕,必有一年之食,九年耕,必有三年之食。以三十年之通,雖有凶旱水溢,民無菜色,然後天子食,日舉,以樂。」《玉藻》說:「至於八月不雨,君不舉。」《曲禮》說:「歲凶,年不順成,君膳不祭肺,馬不食谷,大夫不食梁,士飲酒不樂。」這都是公產時代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