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滄桑的交響

你已經有一點點老了,你依咱們的傳統習慣號稱八十高齡。耄耋之年的說法使你覺得祖宗們很幽默。這字形也有點逗你玩兒的天真。視覺暗示是頭髮太多太亂捨不得花錢理髮。還有蓬亂的鬍鬚。說不定心情也有點蕪雜,像是許久沒有修剪的草或者灌木。

但是你說你昨天晚上還做了一個夢,至少二十年你沒有做過此類夢了。夢見一個黑不溜秋的厚嘴唇、大眼睛姑娘叫著爺爺從你的後背摟住你的脖子,應許說會幫你從已經下班的儲蓄所取出現金。你說你接連去了幾次銀行,你苦於排隊,你放棄了如期取款的希望。女孩子說她能,她做過出納要不就是會計,她認識銀行的所有工作人員,包括行長、經理、理財經理與業務員、清潔工與警衛。她是廣東人,她有著廣東女兒的厚嘴唇與大眼睛。然後她摟住了你,暗示你只要背著她過去,她負責你的款項。然後一切實現了。即使是叫著爺爺,一個妙齡女孩趴到你的背上,人仍然有些興奮和歡勢。

青春和耄耋本來並不是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青春太多了,壓縮成了耄耋。耄耋切成薄片,又回覆了青春。

對不起。你還從廣東想到了越洋到非洲、歐洲、北美與拉丁美洲。你想到了巴西的狂歡節,除了巴西與月球,你的感覺是哪兒都去過了。然後你思考了良久,這究竟意味著什麼。這是不是年輕時候你最擔憂的所謂「戰鬥意志衰退」。這裡缺失了一些理想主義,缺少了一些浪漫情懷,失去了文學詩學英雄氣概。文學地活一輩子,這並不容易,這容易造成神經方面的誇張與生活方面的偏頗。不再文學或者再不文學了,這也很煩悶,很空洞,很失落,因為在咱們這邊,人們對文學的期待與依賴已經太多太多。

所以你從來不拒絕世俗,同時從來不把酒色財氣看在眼裡,你不介生活的意。你不膜拜也不恐懼。你不拒絕黝黑的與白皙的女孩子,不用說,還有銀行和超市,餐飲與足底按摩。醒過來你後悔了半晌,你為什麼沒有在夢裡請那個幫你取款的孩子吃一客冰激凌,然後給她介紹一首雪萊的或者杜牧的或者乾脆是你寫的詩。在夢裡你仍然錯過了慷慨與浪漫的一刻,你缺乏激情和活泛,缺乏公關意識公關習慣。活就活了。吃就吃了。好就好了。夢醒以後,一切遺憾已經難以彌補。

你還夢到了你童年時代住過相當長一段時間的小小街巷。那條名不見經傳,有時地圖上都沒有標上的衚衕,自西向東,到了你那兒拐了個彎,向南再向東走了。你正好在拐彎處,你家的木門是向西的。一到夏天,它接受了太多的陽光照曬,門變得刺目而且燒灼。它的紅漆斑斑剝落。其實三個月前還重新油漆了一回,油漆的時候鏟掉了老漆,洗刷了塵土木屑與歲月的痕迹,抹上刺鼻的膩子,包括黏結劑有機化合物、增稠劑、保水劑、防腐劑等,用防水布條塞進門縫,再刷上兩遍紫紅油漆。

仍然經不住風吹日晒,經不起歲月的毀滅的堅決與不離不棄。仍然沒有停止皴裂剝落。

你因為青春的煩悶與躁動離開了這個雖然簡陋,仍然有著磚花門樓的木門院落,離開了後院的古槐與前院的茅房,你太忙了,你太多地冷落了自己的童年、少年和母親、姐姐、鄰居。這天深夜,你是深夜才趕到這裡的。你疲憊不堪。你懷著歉疚進入了這個寒磣的院子。你熟練地開了門,開了燈。你大吃一驚,你沒有看到一個親人、鄰人、熟人。你聞到了自己的家的親切熟悉貧窮的氣息,有點老腌蘿蔔的味,也有陳舊的被褥的汗氣。你找不到人,找不到自己的母親與童年了。你很沉重。你啞然也黯然。

這是夢中的一次訣別,別了,過往的一切,還有其他並不像你人表現出來那樣輕鬆的故事。你不想告訴他人。把陽光曬給世界,把陰影咽到肚裡,把幽默玩到舌尖上,把沉痛捏成花色。這才是真實的你。

尤其讓你糊塗的是,不論睡去還是醒來,你始終記得你們家另外曾經在一個熱鬧的商業區的小衚衕里臨時租過兩間朝陽的房屋。那兩間房的位置比其他房屋略高一點,說明那裡你們混得還可以。你與母親、姐妹與弟弟住一間,你的姨姨與姥姥住另一間。姥姥常常把玉米窩頭烤得焦黑了再吃,她說是為了克食。你只在那裡住了一夜,你走了。因為趕一個重要的會議,因為你在為歷史的飛躍而燒灼,因為你越來越希望自己具有三過家門而不入的精神,因為你甚至於在家裡也為自己的歷史使命而悲壯莊嚴。在你的家庭里,一直是只有你有忙碌的日程表。你怎麼那麼討厭,也很是可憐。這就叫作趕上了大時代,其餘的一切都壓縮到了最小最小,都顯得渺小卑微,窮極無聊。巨人的時代沒有給侏儒爬蟲們留下地盤。唱戰歌與讚歌廝殺猛進的時代,沒有給金嗓子甜姐兒留出平台。

這是真有其事嗎?是夢?是恍惚的臆想?是年年都在淡化,卻仍然迷迷糊糊一堆的塊壘。難以淡化的仍然是一個遺憾,你希望在高齡之年鬧清自己的鬧市小巷偶居記憶的現實性或超驗性、虛幻性。

年齡,時間,流水。似真似幻,似夢似形,似親身親歷、切膚切近,也似燈下波影、恍惚朦朧,似記得也似忘卻,信則有,不信則無,憶則有,不憶則如想念的風吹起的想像的煙霧。

假設你們又見面了,你也已經不是六十年前的你,她也不是六十年前的她,院子已經不是六十年前的院落,街已經不是六十年前的大街,記憶已經變形。已經別了,別離了,另一個你,另一個她。這究竟算是找到了、抓著了、鑿實了,還是遺失了、過往了、滅絕了呢?

不要期盼重逢,其實重逢就是失去,不要約定重遊,重遊其實就是歸零。

有時候你會深入到記憶的深水裡,黑暗,幽光,昨日還聲氣相通,如今卻相隔萬重,有一點細細的音響,有一點微微的笑容,更多的是平靜的忘卻。最好的記憶原來是慢慢地閉上眼睛,回到童年,回到母親懷裡。有時候你會驀然地一喜,你們破鏡重圓,你們拉起了手,你重又得到了一個清澈期待的秋天。你的所有的大事都是在秋天邁出了決定性的一步。有過曲折也有過迷誤,在秋天,一切重新開始得比原來更好。在秋天你們決定了你的一生,她的一生,還有後來的她的一生。然後,當然你是丟失了一切往日。

無論如何,你長大得太急,太躁,太輕易。你想起了一個好友的段子,他的孫子去考中學,卷子上要求填空:「中國共產黨是()()()()性質的黨」,他填的是「急性子」。根據是他的父母都是共產黨員,他認為他們的脾氣都急。各方面說他的孫子那麼小,不知道「性質」一詞,大了也未盡弄得明晰。

歷史是創造也是淘汰,是獲得也是掛失,是停滯轉腰子推磨,也是急匆匆趕忙忙,是快馬加鞭緊趕,也是戀戀依依不捨,尤其是東拉西扯原地踏步進進退退說法不一。

歷史原來慢性子了幾千年,突然急急風起來了。你們在農村勞動的時候,就被農民評論說:「他們幹活像砸明火。」你們總想在你們這幾十年補上幾千年耽誤下的作業。

早晨來了夜晚的溫情可能已經遺忘。幾千年前那個時候就有這樣的人,一醒就開始操心了,睡著了還放不下心來。莊子嘲笑過這樣的人。太陽出來,陰雲已經散開。破涕為笑的笑不免抹殺了涕哭。進入了新年也就是略過了去年。進入了成年也就是失落了童年少年也許還有青年。沉湎於回憶的人定不被老闆喜歡也不被市場看好,過往已經不再。父母與許多親人已經去而不返。你再也回不到那個院落,那間住房,那段流水裡去了。

已經說了,人生是一個漫長的、樂章連連的交響。天真地啼哭。呀呀地學語。連滾帶爬地諧謔。指揮隨意地搖著頭,抖著肩與手,斜仰起脖子。像一陣木琴,像一聲小號,像弓子隨便敲打著琴弦。媽媽,媽媽,世上有什麼比得上媽媽好。

飢餓與腹脹的交替。母親的懷抱。愛的親吻。提琴的獨奏不免凄然。思鄉與憶舊,不過而已。世上有幾個孩子了解自己的媽媽的辛酸與自己爸爸的失意。藤條與戒尺噼啪,你看到的是其他孩子如何挨打。你的父母從來沒有體罰過你,所以你相信生活是幸福的,你是陽光男孩。

遊玩、嬉戲、空虛、滿足,鬥毆,剟刀子……你已經找不到旋律與調性。沒有調教好的演奏似乎發出了一點噪音。那時候你晝夜想著的是孫悟空與他的棍子。媽媽給你拌一碗花椒醬油麵條。你嫌麵條不好吃,哭起來了。你讓傷心的媽媽更加傷心。長笛的吹響悲哀得如此甜蜜幸福。啪啪的皮球。丁零丁零的鐵環,像一片行雲,一忽兒陣雨。一群小友齊聲呼喚。跌跤的痛苦,刺骨的呻吟,吃到一把面軟的芸豆幸福得哼哼。各種樂器都響了,有點自由散漫與順其自然。小低音號吹響了生活的瑣屑與撲騰。活幾十年,誰能不俗,誰能不累,誰能不誤讀誤聞誤解。從小你就知道了,煮得軟軟面面的豆子是上蒼給可憐的童年的恩寵的賞賜。突然的起鬨,頑童呼呼嚯嚯呵呵,笑鬧吶喊個不住。無由的氣惱、悲凄、憂煩、憋悶。誰說童年多半是幸福的呢?

父母的寵愛使你感到了空虛。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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