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你的呼喚使我低下頭來

你是第三次到歐洲那個國家去。第一次經停在巴基斯坦的卡拉奇,炎熱的下午,機艙一開門,像是理髮館裡的電吹風機,將熱氣向你蒙頭蓋臉地吹去。第二次經停地點是伊朗的首都德黑蘭,那時霍梅尼剛剛取得了政權。你想起了蘇聯作家以此城市命名的長篇小說,還有美國作家的小說《德黑蘭的屋頂》。你喜歡「德黑蘭」三個字的字義與發音,它給你以不同的感覺。飛機停穩是在剛剛入夜,不準下機,有一點嚴肅的氣息,可能處於類似緊急狀態一類管制下。可以看到戴大綠袖標的機場工作人員。同行的朋友說這裡有「綠衛兵」。

第三次來歐洲是經停阿聯酋的沙迦了,後來選擇了這裡作為中國民航赴歐航班固定的經停點。那裡的商店人員漸漸學會了很不錯的北京話。當你對同伴說某個商品太貴了的時候,他們馬上回答你:「不貴。」字正腔圓。直到後來中蘇(俄)關係好轉,絕大部分中國民航機路經伊爾庫茨克、葉卡捷琳娜城、莫斯科與彼得堡赴歐洲,而且快捷多了。

你一直惦記,沙迦會不會變得寂寞起來?後來,在中國,人們嚮往的阿聯酋城市是著名的、有道是土豪的迪拜了。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出國旅行,還是一樁祖宗墳頭上冒青煙的運氣,充溢著恍如做夢的醉意和搖頭擺尾的得意。頭一夜興奮得難以入睡。凌晨即起,你重溫著李雙江唱的《北京頌歌》:「燦爛的朝霞,升起在金色的北京,莊嚴的樂曲,報道著祖國的黎明。」那時的透明的北京的晨曦,與歌曲唱的內容完全貼切。起飛時間的前三個小時就到了機場。那裡的機場也不是一般人出入的地方。機場的國際航班終端,帶著神秘與莊嚴,包藏著嚴厲與警覺,面對著陌生的與危機四伏的花花世界,進行著與承載著邊防、國境、海關、間諜、走私、同盟、敵手、外交、外貿、使命、情報、貿易、意識形態、社會制度、戰爭和平、勝負興衰、生死存亡方面的較量。普通人根本無緣出現在這個禁區,那裡的國際機場就天生是VIP俱樂部,雖然那時還沒有幾個人知道郭德綱所說的什麼VIP中P。手持護照、出入境表格,身著紅都出品公費制就的大號西裝,出國出國,牛如大亨,重如泰山,險如陷坑,不可泄露如天機,挑戰應對如春秋戰國,而又大有新意,大有希望。中國正在走向世界,世界正在歡迎中國。

每個從首都機場出遊的華人都在書寫新的中國史與世界史。國人把出國說成開洋葷,發洋財,出洋相,受洋罪。邊境外面的一個個裝礦泉水的易拉罐也令人驚嘆暈眩,一杯橙汁更是令人掉淚,資本主義將喝水吃水果玩得這樣奢靡,此世何世,此國何國,此公何公,此橙何橙,此水何水?滿機艙的歐美白種人,豪肚油肚,豌豆腐乳,愛辣腹油,油賴渴米,假香真臭,假笑真尖,酸文假醋,文明西方,貧窮自己,高高在上人家,心亂如麻個人,嗚呼善哉,世界變了,中國變了,你的命運也大變嘍!

用北京土話來說,那幾年的人生就像「犯機器」,這個詞兒太棒了!犯了的不是華蓋運,不是掃帚星,不是女巫也不是犯了小人犯了冤魂厲鬼,您犯的是某種機器,您犯的是機械化自動化高速化超人化,或者解釋為您自己開動了自己的機器。機器一經發動,您停不下來了,你止不住操作與運動啦,您就一秒鐘一百九十八千轉啦。

當一個個電門漸漸關閉或者半關閉之時,眾生無聲無息、謹小慎微、俯首帖耳、猶猶豫豫,吭哧吭哧、氣喘吁吁。然後二十世紀的八十年代,某時某刻某分某秒,趕上「點兒」啦,老天爺的手突然合閘開機、一開、二開……百開、通電、增壓、擴容、加速,叮咚乒乓,大輪旋轉,小輪飛翔,大鎚鏗鏗,小錘鏘鏘,欲止不能,欲慢不得,整個機器颼颼颼颼,嗡嗡嗡嗡,風風雨雨,雷雷電電。你樂得、驚奇得、感覺未必吉祥得都暈了。忽然,全中國的各種機器都拚命運轉,瘋狂轉動,十倍加轉,你說我說,你干我干,鄉鎮企業,農貿市場,傻子瓜子,大學教授,傷痕文學,海外留學,包產到戶,獎金計件,股票證券,理財放貸,全來了電了,全噌噌噌呼呼呼呼地轉上了。

是那第二個最初的十年,你從另冊上的黑名單中一躍而起,一鳴驚人,一飛衝天,芝麻開花節節高,青雲直上。以上這些成語俗語本來是你最討厭的濫詞陳調,如今用到自己身上竟然合身合腳。真令人慚愧無地自容。不是吹噓,只是自嘲乃至自怨自艾問天,世界上的事原來這樣風向不定,晴陰無常。你小子竟然在四十三歲的華年妙齡大犯起機器來了!

一切取決於時間,取決於生辰八字。倒霉蛋里沒有人有你這樣的、絕對屬於「自己人」的童子功,踏遍青山人未老的青春萬歲,剛好進入盛開季節的繁花滿樹。四十多歲,人不算太老,火候已經不可謂不深,練得不可謂沒有幾分道行。你熊得正是時候,火得正是時候,邦有道則火,邦無道則熊,其火也可及,其熊也不可及。生正逢時,正紅在偉大中華猛然和平崛起的那個時間點兒上。

而所謂平順者老實者謙恭者安全者們——在解放以後的驚濤駭浪里,沒有什麼起伏波折的人員里,在所謂「生兒愚且魯,無難到公卿」的好人們當中,少有人有你這樣的經驗、才學、思考、精神資源、個性特色。

壞事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好事,挫折在一夜之間變成了超越和鍛煉,鍛煉正如健身,是肌肉骨骼神經各生理功能的全面強化。你於無聲處健自身,高明、冷靜,同時是自有主張的嶄新樓廈的基石與新航天器的發射架。不是沒有人不忿兒,他們想按一按,堵一堵,擠一擠,截一截,叫一叫板,直到每年宣布一次你的過時。遏制心羨慕……心,人皆有之,不一定只是美國人有,自己人也有。雀與雀,兔與兔,油與油,醋與醋,都自以為風光無限。然而怎麼辦呢?不成比例,一觸即潰,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從沙迦起飛,你最感嘆的是亞洲與歐洲地貌的天壤之別。亞細亞這邊是乾旱的黃土黃沙,歐羅巴那邊是茂密的藍綠,當你抱怨上蒼的不公正的時候,有人說,原來並非如此,原來亞洲的地貌極佳,責任不僅在天,更在人們自身,是嗎?你無話可說了。

長時間的飛行與巨大的時差使你頭昏腦漲,而國外的新鮮刺激又使你美滋滋,你好像打開了天眼,你好像進入了另一個花鮮火盛的世界。你好像看著看著拉洋片變成了電影,而影片從黑白片一傢伙變成了七彩繽飛。到了機場,還沒有入關,你已經看到了迎接你們一行的衣冠楚楚的外國朋友,他們的神態與笑容似乎自然地帶有良好、舒適與翹起尾巴的勻稱,而不像你會時有一種不安、忐忑與低眉順眼的誠惶誠恐。你就注意到了她,難道是她?你想了一微秒。她顯得天真興奮,寬肩膀,大而黑的眼珠,她的嘴也比你的同胞大,嘴線像突出來的半個圓周而不是一般的一個弧。她的中文講得很清楚,而且她告訴了你她的中文名字。這個名字接上你的某個已經中斷了的記憶。

她問:「你記得我嗎?」

什麼?你?我?記?記得?為什麼?為什麼?這裡有什麼一個語文措辭的困惑嗎?還是一種有意顯示親切的說法?記得?不記得?你還摸不清在作為第二語言的她的中文那裡,與作為第一語言的你的漢語這裡,「記得我」三字含義上有什麼不同。存在這樣的檢討與思忖的餘地嗎?你們幼小時候見過面?一起拍過皮球踢過毽子?或者,這僅僅是表示,既然你們的雙親,你們的上一代有過那麼親密的友誼,你也理應聽說過她的中文與西文名字?「我」指的僅僅是名字——符號?

為什麼,你這一代人空間的推移常常與時間的越超同時出現。她的出現使你想起舊日,想起你的童年時期。你來歐洲,不可能有例如1938年即民國二十七年的什麼事兒。那一去不復返的父輩僅有的兩三年的快樂時光:西裝領帶,歐洲漢學家,來往應酬,包月黃包車,西餐和食,前門大街的老字號,幾種外國文字,北海公園,豌豆黃與芸豆卷,什剎海的汽燈與荷葉……這一切早已埋葬多年,比舊日更陳舊的老年間,去不復返,從哪裡又接續上了呢?在貧窮的戰時華北,在被佔領的北京有過的一段交往,能在至少是表面上極其繁華的西歐,延續到另一代人身上嗎?

而出訪日本,你也會想到幼年,衚衕里的日軍家屬,木屐,日本兒童決定遊戲順序時候出手心手背的童謠,闊闊闊尼,小學裡的日本教官,各個城門的日軍崗哨,刺刀與軍犬,還有被迫給每一個日軍崗哨鞠九十度躬的恥辱,還有1945年8月15日後的歷史轉折點……

作為一個人的一生,咱們的事兒太多了,咱們的記憶太沉重了喲。

你住進一座高樓,這不是哥特式也不是巴洛克式,不是教堂也不是城堡,這是美國的一家大連鎖旅店,帶有美國式的簡明與渾不論(吝)。旋轉的玻璃門牛氣十足,冷氣與熱氣,飯廳氣味與大街氣味在這裡碰頭。一進大廳就聞到了甜品與酪奶、咖啡與可可、牛排與胡蘿蔔,再加巴黎香水與科隆花露水的氣息。一進大廳就聽到了輕微的背景音樂:舒曼、巴赫、莫扎特、門德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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