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希望在第二次

有一種快樂叫作希望,有一種希望叫作解放,有一種解放來自壓迫束縛恐嚇專橫蠻不講理,但也可能僅僅是一種別出心裁的、不容分說的理念,理念也能變成大山。壓得越重時間越長解放得越舒坦。你忍受了,你沉默了,你咬緊牙關,你摧眉折腰苦笑諂笑使大勁笑出眼淚,一天,兩天,一年,兩年……現在,製造愚昧與不義的蠢貨惡棍也許是自以為是的強梁終於告辭,隨聲附和的投機小販就此崩頹,烏雲飛卷,沉冤昭雪,誰能不熱淚盈眶,誰能不歡欣鼓舞?有一種幸福大鑼大鼓大轟大嗡,和1949年一樣,哐哐嘁嗆嘁,呔呔噫呔呔。有一種鑼鼓成就了文藝:嗷嗷叫的朗誦腔,大放悲聲,融笑聲與哭聲入唱段,誇張的手勢與身段,響亮入雲的奔放之歌,扭動臀胯的秧歌舞哪怕是的士高。

輕信像小兒科。可以設想,從養生的角度看,輕信有利長壽,多疑損害健康,真誠有益氣血,狡詐有傷肺腸,大而化之舒肝明目,嘀嘀咕咕五勞七傷。如果第一次沒有做到,希望在於第二次。寧要希望,不要絕望,寧要輕信,不要疑心歇斯底里。如果第二次還沒有做到,堅信希望在於第二次的第二次即第三次。

……偉大的歷史,偉大的時代,有時候感覺起來像被躲貓貓兒、被藏悶悶兒的遊戲。那年五月,實驗——遊戲開始了,所有的生靈,所有的生機,所有的美好和活力都遺失了,叫作批倒批臭了。所有的花朵和樹葉都枯萎,連天上的日月星霞也被阻擋遮蓋了個嚴絲合縫。希望有一個全新的章程,希望有一個全新的世界,希望宏偉的理念把人間重新締造一次。可惜的是,有時候過好的理念產生了事與願違的結局。

過了一年、兩年、三年整整十年,一聲哨子,一聲銅鑼,一聲吶喊,一陣大笑,男的與女的,小鳥與大象,孩子與老人,唱歌與跳舞,嗩吶與提琴,笑容與淚痕,芳草與小溪,波浪與旋風,詩與畫,東坡肘子與烹大蝦,佛跳牆與帶血的牛排,別來無恙;甚至有了咖啡、可可、嶗山礦泉水、蘇格蘭威士忌,您哪。春風吹又生的是生活,是飲食男女,是喜怒哀樂,是粉墨丹青,是載歌載舞,是情深意長,是永遠消滅不完,是燒不成灰,砸不掉皮,掐不斷芽,斬不絕根的生命、自然,五光十色、愛怨情仇、風花雪月、唱和應答。批倒一個出一百個,壓扁十個跳出十萬個,誰能與生活為敵?誰能與愛情為仇?誰能向春夏秋冬叫板?誰能對父母兄弟姐妹師友鄰里宣戰?

是那一年命名為第二次解放。敢情一次解放是不夠的,如果幾千年都沒有解放,一次解放能解它個多少放?第二次才有新的希望。喜樂得像捏到了剛剛出油鍋的炸油簋,噴香,哪怕吃多了,十分鐘後感到不消化、積食、疙瘩、成為痞。

興奮得像抱住了久別的情人,赤誠相見,赤條條來去悲喜無牽掛,怎麼來怎麼好。從此是你美我美共同完美的一帆風順的期待與操練。走上了快車道的輕飄,如潔白羽毛飛升,如芭蕾天鵝,如冰上起舞,如衝浪,如駕駛著摩托艇,如高空跳傘,如山頂滑翔,如長出了翅膀,如放飛你的紙鳶外加才華還有願望,如起飛的戰鬥機,起航的航空母艦。叫作心花怒放,一時春色滿園,秋色亦佳,楓葉紅了的時候,是青年藝術劇院上演的批文革喜劇。中國的十月。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幫,郭沫若詞,常香玉演唱,聲音覆蓋南北,席捲陰陽,揚波蹴浪,淚飛頓作周天雨。一出《楊開慧》也足足解了恨,吃四隻蟹。三公一母,涉嫌性歧視。因為抑鬱,所以一不抑鬱就一躍而起,至少是自以為打破了世界跳高紀錄。黃種人也能跳高,亞洲人也能跑快。受氣的小媳婦也要說話啦。嘟嘟囔囔,因為迷茫,卻又熱烈,不斷升溫,一旦有了說法就通暢淋漓,拍手稱快,彈冠相慶,聞雞起舞,如就著豬手煮黃豆兒痛飲了喜酒。中華語詞里有忒多的寂寞、煩愁,從而更易壯烈、激昂慷慨,動輒豁出老命。此時不樂更待何時?能待何時?還有何時?因為痛苦,所以,有了不再製造痛苦的宣告,自然心滿意足。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美麗是一種責任?未必未必。歡快是一種義務,慚愧慚愧。歡快是一種法門,是自救,是對自我的討好,是對生活的媚態,至少是和解,是不無可憐的人間的自我安慰,是煩悶的蒸發,是激情的橐鑰(風箱),是養生的訣竅。熊經鶴引,觀想存思,貓竄狗閃,形易八卦。如果不自我安慰,難道要自我折磨,自我戕害,自我冷凍,自我抽筋剝皮去勢?

於是加速所有的快樂回憶。螢火蟲,活命水,磕頭蟲、公主王子。蘇三離了洪洞縣,期終考試習慣性冠軍,獎牌、獎盃、銀盾、獎金……還有一年復一年的,一地復一地的花朵。在被囚禁了多年的春天無罪釋放以後,你更加註意地面冒出來的山杏白杏紅杏花與春天的對話。緊跟著的是白玉蘭與紫玉蘭,朵朵花像朵朵燈籠,頤和園、潭柘寺的巨大的玉蘭樹,經過了老佛爺,經過了孫中山與袁世凱,經過了岡村寧次,經過了蔣,經過了紅旗蔽日,腰鼓喧天,經過了令世界吃驚、令歷史抖顫的紅衛兵運動,他們開放著宣揚著滿足著美化著照舊的同樣的北方的春天。咱們這兒的春天稱得起是熱鬧非凡。梨花仍然白如浪花雪粉。與蘋果花白中顯綠,嫩得出水,嬌嫩欲滴。桃之夭夭,心搖目迷,你太艷了,你不懂保護與深藏,你的命運不會太好。海棠裊裊,欲言又止。丁香融解著所有的塊壘,丁香承載著也疏導著太多的悲傷,丁香空結雨中愁,愁多自然無愁無憂,所有的悲苦和憂愁都化作了丁香,小小的糾結的美麗,接受了代表了凝聚了此生來生往生的諸多思緒,夫復何愁?

還有如火如荼、火一樣充滿,又雨一樣落盡的櫻花。還有燦爛的女王王冠式的牡丹。還有鮮艷的新婦芍藥。還有緊湊而又外露欲燃的石榴。還有精緻的藥性的夾竹桃。還有繡球與波斯菊。還有泡桐、薔薇、玫瑰、月季、百合,還有玉簪花的裝飾感與雞冠花的不落窠臼。

他為什麼那樣與花朵為敵?與美麗為敵?莫非你繼承了某種除美務盡,視美如虎的中華傑作《紅樓夢》中榮國府王夫人的傳統?

所有的愛情、飲食、男女、膨脹與溫存、滿足與洋溢的幻想。撩開了上衣的瘋女子,餵奶的小母親。電影屏幕上的彈性的身姿與笑靨。聲音,那麼磁,那麼脆,那麼嬌,那麼喘吁吁,那麼如鈴如敲擊如撥動如撫按。尤其是少女少婦的哭聲與笑聲,她們是天地的精靈,是生命的奇幻,是心尖的顫抖,是日月的光影,是星星的窺視,是生命的掛牽與留戀。誰能滅得了她們?還有戴著紅頭巾的蘇聯女工,一團熱氣,兩座高峰。還有衛國戰爭的戰士,跌倒在血泊里,爬起在血泊里,勝利在血泊里,靠的是喀秋莎歌聲的護佑。生活的舞台,歷史的舞台上出現了一隊隊一排排一圈圈的妙齡少女,出現了她們的手臂她們的脖子她們的腰身和她們的旋轉與抬腿,於是歷史前進了,戰鬥勝利了,文明彰顯了,科學發展了。屏幕上也散發出女孩兒的香味。

你喜歡這個世界,你離不開你周圍的人們,不管他們出過什麼幺蛾子,也不論你本身之於他們,是不是幺蛾子,你仍然離不開他們。誰也離不開誰。

有一次約會,見面以後立刻雜念全無,除了下周的共青團活動和兩隻髮辮甩動的活潑。已經闊別整整六十年一甲子。還有一件毛背心,是她織的,雖然比我大九歲,我仍然永遠記著你。還有那永遠的鋼琴與舞蹈,此女的高雅細嫩,如乳如脂如玉如雪如粉,令我融化。怎能不讚美生命、愛情還有地球上的陽光,陽光下的大樹與小草?還有合唱、獨唱與二重唱。一條小路彎彎曲曲細又長。河邊林中夜鶯在歌唱。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倩影和笑容永在予心。

重新學會了《喀秋莎》和《頓河的哥薩克》、星海與聶耳、艾青與光未然。儼然的勝利者。紅旗彩旗,仍然鮮艷奪目,廣場大街,仍然車水馬龍。冤者冤矣,死者已矣,錯就錯了,讓我們從頭開始,讓我們再來一次。迴腸盪氣的檢閱,驚心動魄的溫都爾汗,走馬燈式的起起伏伏,低昂婉轉的十里長街白花哀思……哭的哭了,笑的笑了,罵的罵了,贊的贊了,口號喊了,拳頭揮了,文件學了,態度表了,英明的英明了,恢複的恢複了,判刑的判刑了,追悼的追悼了,追認的追認了,撥亂反正,撥了,反了,改了,端正的端正了,解放的解放了,堅持的堅持了,成真的成真了,成不了真的也就成不了真了。過去的就這樣過去了,今天就果然今天起來嘍!啊哈咿呀啊哈咿呀啊哈啊哈喲喔喲……

電台播放的有不止一種的音樂。街上閱報欄里的消息有不止一個人的聲音。那才是中國好聲音的季節!好事如潮,好話如海,好心情如風,海風山風野馬龍騰。

早點鋪里有了蜜麻花與油炸糕,麵茶與豆漿,焦圈即套環。集市上立即出現了整整幾十年沒有見過的花生、芋頭、菱角、馬蹄與山藥。西郊動物園旁莫斯科餐廳里重新出現了有中國特色的俄餐,令人想起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中蘇蜜月期,老莫的柱子上松鼠的圖案依舊,屋頂的六角形雪花圖案依舊,展覽館建築的尖頂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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