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豁達通暢也關情

你的特點是大而化之?是沒心沒肺?是老頑童?是一躺下就睡著,一醒過來就哈哈哈笑個不住?怎麼聽起來更像是白痴弱智?你永遠是上好的心態?你永遠是滿嘴的遊戲調侃?你是人精,你是妖怪,你永遠是老謀深算、四兩撥千斤、舉重若輕、庖丁解牛、遊刃有餘?你是漢族的阿凡提?濟公活佛?如今的東方朔、淳于髡、優孟、優旃?

這是夢話吧。這是活活的夢話嗎?

瞎子摸象,各有所得。以蟲論虎,以井論海,以小本經營議吞吐寰宇,以唧唧咕咕論浩浩湯湯,倒也有趣。

另一種說法卻是潛伏般地晝夜周旋,二十四小時警戒與作秀。能不活活累死?就算大獲全勝。如何還能玩得那樣舒服,尤其是自然,道發自然,行雲流水,無為而無不利!

有深度的人沒有你的廣度。有你的幽默的人沒有你的悲憫。有你的蒼涼的人沒有你的超越與遺忘。有你的放下的人沒有你的執著。有你的廣度深度悲憫幽默超越的人沒有你的天真與好奇,有時候甚至是挑戰與冒險。有你的率真好學真誠坦蕩的人沒有你的周到、深思、隱忍著牙關咬緊。怎麼辦呢?你永遠鬧不清,永遠無法理解,永遠瞠乎其後,永遠吃不上土,這最後一句是邊疆對騎手的一種說法,你追不上前面的騎馬人,不但追不上,甚至聞不到前騎後蹄揚起的塵土。

於是以抓捕為己任,宣布已經捕獲了蝴蝶的翅,用間諜的術語討論藝術的寬泛性與變易性,討論智慧與格局。笑掉的豈止是大牙!

其實你是一個憂鬱的人,從小就溢散著淡淡的哀愁。騎自行車頂著北京的西北風,寒冷刺骨,會想到一句話:「多麼野蠻的生活啊」,對了,出自契訶夫,在強橫的俄羅斯,恰恰有這樣多情的麵條粉條柳條一樣的契訶夫。看到新綠的柳芽,來一句:「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時光,為什麼一去不復返呢?」出自朱自清。而黛玉的「三月香巢新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同樣讓你傷春不已。更不要說魯迅了:

「……在無邊的曠野上,在凜冽的天宇下,閃閃地旋轉升騰著的是雨的精魂……」

「……那是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

照相的時候從來不笑,他嘴角的線條永遠是兩端向下的弧,他始終給人一個不合時宜的、不無晦氣的,常常力不從心的、常常無法讓別人了解自身的噘嘴者的形象。

年輕時候他不是一個愉快的小伙兒。毋寧說他一腦門子官司,他被預言將會隨時夭折。他常含淚水,愛憐成為他與生俱來的負擔,他太愛別人,所以他太不輕鬆。悲情使他自以為深刻,至少比傻笑深刻一點點。他自命不凡而又無病呻吟,他乾脆看不起那些個一見鏡頭就得意揚揚、一知半解、廉價堆笑、齜牙露齒,專門照春風馬蹄疾的照片的淺薄小子。那時照完相了還時興在黑白相片上塗一點拙笨低劣的彩色。

還是在很小的時候突然明白了人生的匆匆,快樂的轉瞬即逝,落花流水的一去不返,黃葉枯枝的肅殺,掛在樹梢上的破爛風箏氣數已盡,仍然發出奇怪的哭聲。被關在籠子里的小鳥歌唱著的絕對不是歡樂,深秋的大雁向南方飛去(雖然長大以後他懷疑自己是否能辨別天上飛翔著的鳥兒是大雁抑或非大雁),初冬起風颳得電線顫抖著發出冤魂似的鬼哭狼嚎,它唱出來的是貧窮、不義、委屈、懼怕。春天的生了病的燕雛被父母老一代燕子叼出來摔在地上,如果誰從地上拾起尚未斷氣的燕雛,放回巢里,就再被摔出來。而初生嬰兒的啼哭令聽到的人肝腸寸斷。不僅嬰兒,連剛破殼的雞雛的叫聲也令他心碎,那麼多幼小的生命等待著他的救助。世上最悲是憐憫,憐憫能傷男兒肝。最晚是九歲,他已經為「人生長恨水長東」而變顏變色,搖頭不語。十一歲,「我以我血薦軒轅」的詩句使他一下子定在了那裡,如受電擊,如臨天界。最晚是十二歲,他已經讀「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而頓足長嘆。

這裡有些有道理更有些沒有道理。與嬰兒的啼哭一樣撼動心扉的是山西民歌《交城的山,交城的水》,在歌劇第二版《劉胡蘭》中唱了這首歌,在歌頌華國鋒的時候又唱了歌詞不一樣的另一種升級版。「交城的山來,交城的水,不澆那個交城,澆文水」,澆到了胡蘭子的家鄉。「交城的山裡沒有好茶飯,只有莜麵窩窩還有那山藥蛋」「灰毛驢驢兒上,灰毛驢驢兒下,一輩子沒有見過好車馬」,這也讓人想起了嬰兒的啼哭,古老的中國遍野哀鴻。他想起了國人的貧苦,想起了偉大輝煌的中華民族,後來混到了什麼份兒上!

還有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呢,那樂聲就像西北風吹透了窗戶紙,像弓弦拉在了風中的電話線上,像寒風中的踽踽獨行,像受盡人生痛苦的回味的茫然無措。隨便議論與糟蹋這偉大的音樂天才吧,說他的乞丐生涯帶來的惡習與惡跡,說他的失明是由於自身的荒唐。送出去,收回來,哭出去,哭回來,死過去,活過來,閉過氣,按摩回來,我的悲哀的阿炳的二胡曲啊,《二泉映月》是彌留時刻靠人工維持呼吸時的感受!

至於社會,社會的黑暗令人窒息,你完全體會郭沫若的話劇《屈原》里的台詞:「我要爆炸,我要爆炸!」男兒莫多情,多情多遲疑。男兒當爆炸,轟然坍舊墟。男兒當自強,龍吟復虎嘯。雞鳴白天下,舞劍斬風雨!

尤其是可惡的文學。當然文學首先是女人的事業,那就是繪畫繡花,那就是卿卿我我,那就是哭哭啼啼,那就是被嘲笑不斷的神經末梢,被指責不已的纖細、敏感、溫情、愛憐、柔軟、多感,被定性為淺薄可笑的小資產階級。

為什麼是小資產階級呢?他們是一群小本經營的資本家小老闆嗎?他們是小業主,小掌柜,小財主,小經理,小董事長或者什麼襄理副理嗎?什麼時候看到過一個小老闆風花雪月,迎風灑淚,詩詞歌賦,常懷殷憂?打著小算盤,數著零售盤存的人才沒有空閑咬文嚼字哭天抹淚呢。然而他是小資產階級,因為他拉黑了燈聽柴可夫斯基,因為他童年時候喜歡周璇甚至李麗華、李香蘭,因為他愛看星星月亮而不是滿身滿口一張嘴就說火紅的太陽,因為他從來沒有誇張地說自己聽了幾句口號就是捧起了一輪熾熱的火紅太陽。因為他竟然學會了哼哼蘇聯衛國戰爭影片上作為反面人物出現的德國軍官吹奏的口琴曲的旋律,因為他看一部舊影片竟然為了故事中一個貴族家世的少女的死亡而落淚,本來他的眼淚應該只屬於喜兒與楊白勞。他為此受過正式的批評的啊。

他自視過高,他太容易看出庸俗與愚蠢,貪婪與奸詐,為什麼那麼多的人鼠目寸光、蠅營狗苟?太多的斤斤計較與摳縮盤算,能與偉大的主義相匹配嗎?他從小就極端厭惡談天說地中的黃段子,他從小就極端厭惡對於女人的醜惡言說。他相信從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態度上可以看出一個人是否骯髒,是否卑下,是否惡劣。他從小就不能容忍標榜著共產主義的小小弼馬溫們唯獨追求一個東西——級別待遇。那時他認為談論級別待遇,就是無恥之尤地背叛了共產主義。共產主義者追求級別待遇,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的偽君子,偽志士,偽革命家嗎?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以為提拔、官場、仕途、升官發財這些話都是國民黨特務散播的腐朽透頂的細菌,而議論一個共產黨員的仕途如何,這是對於被議論的那個人,也是對於共產黨對於共產主義理念的最大侮辱。他絕對不相信一個利欲熏心、爭權奪勢、貪婪卑劣的王八蛋能為建立共產主義做出貢獻。他不能容忍以無知為榮耀,以冷酷為堅強,以胡亂學舌為本錢,以東拉西扯為口才,以牽強附會為雄辯,以阿諛奉承為忠誠,以公關為背景,以報喜不報憂為取悅上層的潛規則。

還有以麻木不仁為老練,以見風使舵為明哲,以見什麼人說什麼話為成熟,以絕對不說自己的話、活人的話為政治正確,以隨聲附和為法門,以到處佔小便宜為精明與得計,以大言欺世為勇氣,以牛皮轟轟壯行色,以裝腔作勢掩蓋自己的空虛,以與人為惡為出彩,以兇狠掩飾貧乏,以點頭哈腰表演孔夫子教導的謙卑。

他尤其最最不能容忍的是背後沒完沒了地說他人的壞話,一面是口頭上的冠冕堂皇,原則路線,公理人情,天公地道,高入雲端,又酸又臭,一面是嘰嘰嘀嘀,嘁嘁喳喳,嘟嘟囁囁,從舌頭上永不停息地泄漏毒汁酸水,這是怎樣地下作、卑劣、低俗、狹隘、小氣、令人作嘔!

多麼野蠻的生活,多麼卑下的人眾,多麼偉大的使命,多麼寒磣的陣容,多麼不能讓自己滿意的,乾脆說是沒有出息的自己!你有私心,你不希望同班同學的功課超過你。你饞嘴,吃多了打嗝放屁。你怕冷怕熱,怕流氓小偷惡棍和各式的誹謗者。你發育遠遠沒有達到應該的與可能的標準。多麼強烈的對比,心比天高,命薄如紙,情比海深,涵養不如一個淺薄的小碟子,志存高遠,身為庸常,甚至不妨說是身為下賤!你背誦得下唐詩宋詞元曲與《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第四章第二節》(斯大林撰寫的「辯證唯物主義與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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