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我的寵物就是貧窮

每個人的童年都有自己的寵物,孤獨的、不知道是從哪裡浮起——現在時興叫「浮出水面」,更不知道是在向哪裡浮游而去的生命需要恩寵,成為寵物,更需要擁有寵物。那是一個孱弱到極點的嬰兒活下去的理由。我從小就為失去父母的孤兒,尤其是沒有親娘只有後媽的同學而痛苦鑽心。只須瞥上一眼,看看他們的臉上手上的皴與泥,看看他們流淌不止的鼻涕,看看他們那副賊頭賊腦、縮頭縮腦的樣子,再看看他們的髒亂破的作業本,與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坐相,你就什麼都知道了。

而那時我的寵物是貧窮,瀰漫的、溫柔的、切膚的與輕飄飄暖烘烘的貧窮。更正確地說,我從小就與貧窮互為寵愛。我的童年與貧窮心心相印。貧窮與童年的我同病相憐。愛就是被愛,寵就是被寵。我鍾愛於貧窮的瘦弱。貧窮瘦弱憐惜於它培育出來的發育不良的、火焰燃燒的、心明如鏡的我。當然。

孫子在美國明尼蘇達與聖保羅雙子城時,與一隻大雁成了朋友,他曾與大雁用中文與英語交談,證明大雁的雙語程度良好,也證明大雁從來不帶種族成見。現在他還保留著他與大雁的合影。它們是相依為命。女兒童年時喜歡一個小布娃娃,由於我們說另一個賽璐珞娃娃(那時還沒有其他的塑料)更好看些,她傷心落淚不止。我們只好搞「政治迫害秀」,聲明經過清理階級隊伍,那隻本來被父母認定的更好看些的娃娃查出來了,是「地主」出身,意即可能是暗藏的階級異己分子。一說是地主出身,女兒馬上破涕為笑,不知道這算是階級鬥爭理論的威力還是嚴肅的理論的濫用與親民化,甚至於是親兒童化,小兒科化。戰無不勝,無所不靈,適用一切,人人都懂,太推崇了也就沒治了,這就是極致,這就是解構,這就是稀釋,這就是天津方言「玩蛋去……」「玩……去……」。

獲得一個能令人破涕為笑的理論是重要的。正像長得大些了以後獲得一個令人化喜為悲的濃重的思想:包括救國救民,主義理念。一個理論可以使人熱血沸騰,可以使人至此止步,可以使人起死回生,可以燃燒少年的心更可以熨帖寂寞窮苦的童年。越是無所準備的人越為理論的首次洗禮而升騰,像初戀一樣完美無瑕,天使眷顧。第一次領到工資。第一次散發傳單。第一次在短暫的雷雨間歇、在大松樹樹冠下面與純潔的小姑娘輕吻。同樣,天才才真正懂得理論的遊戲與五光十色,頭暈目眩,高屋建瓴,乘風破浪,掃蕩乾坤:維護了自己心愛的小娃娃,打壓了忘記了發現她的可喜一面的另一隻小娃娃。即使是遊戲,也要有所寵眷,有所犧牲,有所代價。你拒絕任何代價,你只能是自身變成代價。

然而,在布娃娃取得了政治上的勝利以後,女兒很快失去了對於「她」和她的階級出身的興趣,不受挑戰與質疑地給對手戴帽子,這樣的大獲全勝是乏味的,從前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後來也還是這樣。

受父親的影響,對於自己的童年的寂寞的回味,以及長大後對於所有的孩子的童年的寂寞的觀察與擔憂,令我悲從心來。簡單地說,有點苦大仇深。童年是天真純潔的嗎?為什麼你的童年裡包含著過多的委屈?人生的可悲不在於死亡,亡則無悲,而在於寂寞與匱乏的光禿禿的童年,像不長寸草的荒野。完全沒有憂愁與惦記,沒有盤算與期盼,這是怎樣的龜裂與空蕩蕩的恐怖呀。呵,你委屈與無助的童年;以及後童年。

父親動輒用神經質的顫抖語調說:「讓孩子過沒有快樂和遊戲、沒有營養和玩具的生活,是大人的犯罪喲!」他講過的定性為犯罪的事情太多,於是乎認定,人人都在犯罪,國國都有罪孽,處處狼心狗肺,人人都在坑害他人。夫復何言?

如果童年既沒有找到自己,也沒有找到世界與自己的關聯,還沒有找到看的愛的摸的把玩的與惦記的對象,那種童年的寂寞乃至空虛,童年的恍恍惚惚不確定感,不一定靠豪華的絕美的玩具與親愛的仁慈的笑臉以及源源不絕的牛奶蛋糕朱古力球丸冰激凌所能解決改善。而沒有美好的光明的純潔的適合兒童的飲食與必需品,沒有玩具,沒有遊戲,沒有夥伴,沒有好玩的童謠,故事,童話,木偶戲,兒童劇,兒歌,動漫,3、4、5D……又沒有天使一般的兒童的呵護者教育者照顧者,總之沒有一個屬於兒童、服務兒童、被兒童享用的世界,就不可能不被父親那樣的心比天高,人比風還抓摸不住的人痛心疾首。為什麼人生竟是一個有時候讓自己有時候讓他人為之痛心疾首的過程?

兒童本應該擁有的是天堂,結果只有了恐嚇、辱罵、訓誡,有了多麼美好的百依百順的《三字經》與《弟子規》。奇怪的是有那麼多弟子的規矩,卻沒有對父母與老闆立下像樣的規則。這是父母老闆的罪孽,這是國家的恥辱,這是社會的悲劇……如果我們痛惜於如今的世界不大理想,國民的素質不像有什麼提升,上面制定的價值標準誰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才能講解清晰踐行到位,如果我們痛惜於乖戾、兇惡、粗暴、冷漠、麻木不仁與虛偽、陰謀、言行不一的泛濫,不妨看看歷史上神州兒童們的生活環境。

也許,兒童當初最需要的只是一個寵物……哪怕這個寵物是一個毒蟲、一個土鱉、一個屎殼郎。請想一想,後來的孩子就曾經讚歎,咱們家多好哇:咱們家有蒼蠅,有蚊子,有臭蟲,有老鼠,還有蠍里虎(壁虎)……

而我當年的寵物是貧窮。貧窮就是等不到吃飯時間到來已經餓得頭暈眼花。貧窮就是腸胃的強大大大超過了食品的營養強度。貧窮就是吃上一口窩頭已經幸福得流淚。貧窮就是如果把上一頓剩的風乾了的窩頭或者饅頭用菜刀切成小丁,拌進去蔥花與醬油,就一面吃一面嘖嘖地稱奇稱快,每個毛孔中都流著解饞所帶來的快樂的甜美液汁。如果點上一滴芝麻榨的香油呢,香得你眼淚都往外流!

貧窮是永遠的感恩:天啊,我沒有餓死;天啊,我沒有凍死;天啊,我至今活著!

還有芝麻醬,我的甜蜜與黏稠,我的充實與溫柔,我的體貼與包容,我的可身與按摩,我的拉皮與肉凍。對於一個貧窮與飢餓的男孩兒,芝麻醬就是胎盤與襁褓,是溫柔鄉與快樂谷,是生命的安慰與撫摸,是母親也是情人的摟抱,是絲綢的睡衣,是雲霞的襯托。我一直相信,世上再沒有什麼比芝麻醬紅糖烙餅更能融化一顆毛刺與痙攣的心,能帶來幸福,帶來天使的吻,帶來對社會的感恩與讓步。

貧窮還是一種帶著憤懣的自滿自足,小小的我站在衚衕口一家名為「同和居」的老字號餐館門前,我聞到了油與肉、酒與蔥花、糖與海鮮、醬油與麥芽糖的氣息,還有那不可思議的魚蝦,那是可以讓你死也可以讓你生的信號,那是可以讓你哭可以讓你笑尤其可以讓你瘋的感動,是殺戮的利器,也是激活的楊枝凈水……我想起了八十年後神州大地上的廣告詞,文明是心頭的積澱,是心中的同享,是心上的藍圖。用這樣的裝腔作勢的詞語去講文明講新農村建設,比酸酸的現代後現代詩還空虛並且費解。然而,不妨用它們來描述一個你根本進不去也買單不起的餐館,芝麻醬餅是心頭的紀念與積澱,松鼠鱖魚是永遠無法實現的心中的同享,炒雞蛋倒是稍稍靠近夢中的藍圖。如同鄰邦友邦提出的,建國七十年的時候要讓人民喝上肉湯。用東南亞華人的華語來表示,就是說尚不知道湯與肉的巴仙——%(百分比)。

我義憤填膺,我信心百倍,我詛咒連連,我相信貧窮與飢餓的、卑賤與瘦弱的「人民」「老百姓」,一定會戰勝酒足飯飽、腦滿腸肥、為富不仁的、應該叫作寄生蟲的臭蟲跳蚤們。

我因了窮苦而增加了正義與理念的自信。

窮苦醞釀的是革命、造反、殺往東京——開封。

不僅是酒足飯飽從館子里出來的肥胖者,你從小羨慕嫉妒微恨眼饞那些人高馬大、英俊美麗、服裝入時、性感獵獵,讓人垂涎三尺的狗男女。後來有了理論想像:都是階級敵人,全部該斬首或者槍決,還有殺關管,還有帽子拿在群眾手裡,有敵我矛盾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我們的語言與說法,精妙絕倫,無與倫比。但我仍然想對某些貌美的女生寬大為懷。

為什麼從小就認為去魯菜館「同和居」吃飯的人可憎並且為富不仁呢?完全無解,那時並沒有接受過任何仇富仇美食的宣傳,窮苦人意識,來自先驗的天才。

沒有玩具,故而全世界的所有,所有的所有,都是玩具。蹲在地上看螞蟻,可以看上一小時。你撿到一顆樟腦丸,又叫衛生球的,你在地面上圍著正在辛苦爬行的螞蟻畫一個圈圈,你威嚴得像神佛,像KGB或者CIA,你的界線螞蟻不敢穿過,界線外是禁飛禁爬區。至少有幾十分鐘螞蟻們一接近那條邊界線,一聞到樟腦的氣味就碰壁回頭。那裡的孩子可以任意劃定自己的主權範圍並採取有效的劃界措施。你開始嘗到了掌握生殺予奪之權的快樂,莫非地位觀念、權力觀念、冷酷自恃、壓迫其他生靈的樂趣就是這樣養成的?

也看過螞蟻族群間的戰爭,屍橫遍野,一片狼藉,無怪乎人們要作《弔古戰場文》。黯兮慘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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