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瘦弱的童年也許更加期待爆炸

下述的緊張則仍然有振聾發聵的功效。每年春天都有鄉下人挑著兩笸籮雛雞到城裡叫賣。你買了幾隻小雞雛,你甚至做出了關於生蛋與吃雞蛋的夢,你開始思考偉大的蛋生雞還是雞生蛋哪個在前的命題。如果有一個前,那麼此前之前必定還有一個更前。這才是最根本的悖論,比阿基米德或者貝克萊大主教的悖論更悖謬。此後你在這樣的堅硬的思辨面前開始了光榮的退卻。在你的童年裡,世界上並沒有比蔥花炒雞蛋更好更有營養的食物。還有蔥花醬油拌饅頭與蔥花拌鹹菜與老油條,用芝麻醬拌上黃醬抹到窩頭片上。你渴望著弱小的生命的長成,你愛惜著它們的細小的絨毛,它們細小與嬌嫩的吱吱喳喳令你心慌意亂,內心深處感到實在對不起那些小小的生命。你不明白為什麼小雞出現的時候它們都是金黃色,而成長使它們變得那樣斑斕誇張,有時候發展到了庸俗低俗。然後有一隻雞雛不吃東西了,它歪著頭閉上了一隻眼睛,你們把它叫作打蔫。然後有一隻開始瀉肚,它排泄出了液體。然後有一隻小東西突然從喉嚨里發出了怪聲……它們無例外的結果是終結,是死亡,是失去,是兀地蹬直了僵硬的腿,而你完全無能為力。

記憶里同時堆積著一隻又一隻死去的貓咪,養活的貓咪似乎遠沒有養死的貓咪多:窮苦與狹窄的生活里任何生命的添加都是罪過,任何對於生命的興趣都是害己害生,無能的慈愛好比毒藥,無能的祝禱其實是虛偽,無能的善意其實是網羅,無能的懷戀其實是陷阱,無能的眼淚其實是酸酸的秀與騷。

回憶久遠的——例如七十五年以前——往事是否可能?懷老老的舊,是否猶如懷念才剛握過手的你的天真純潔與慈祥還有你的手的芳香?不,當然不,你完全沒有衰老,你完全沒有失落光華芬芳。你仍然是「我的太陽」,雖然帕瓦羅蒂已經離去,即使那不勒斯我已經再不造訪。我不相信七十五年前與一天前沒有了區別。回憶是淡淡的,如水,如霧,如乾草,如睏乏中的鏈接。這很可能。淡的是往事的細節,淡的是某些情勢可能具有的壓力與催迫感。也似乎有一點更濃了的感覺,是陳舊的傷感。陳舊會帶來一股霉氣和老舊的味道,像太久沒有打開過的衣箱,像大人說的壓在箱子底的最最寶貴、最最捨不得穿、一直準備著你的盛大的節日的衣服。那節日也許正是我們的婚禮。遙遠會帶來你所捨不得,叫作有所不忍的距離,長距離給人一種嘆息與疲勞感。你好比從一個地方出發走遠,你沒有坐快車,更不是乘飛機起飛。不妨說是你慢慢走開,你邊走邊回首,你看到了你原來住過好久的房子,走過的街道,撫摸過的槐樹,絆過跟頭的枯樹根。它們一點點地變小變遠變模糊,然而你小時候畢竟比後來視力好得多,你仍然看得見它們,那本來屬於你的一切。終於,它們離開了你的視野,它們沉落到阻擋物的下邊,城市裡總是有什麼東西隔離你的目光。城市的定義就是看而不遠。如果是在鄉下,也許你仍然能夠看得見它們。如果是在海上,你能看到它們變成了小點,變成了霧氣,變成了水滴,直到你們的距離超過了地球的弧度。

為什麼說往事如煙或者不如煙?是說它們的形狀沒有定準?是說它們的濃度迅速喪失?是說它們上升而且隨風飄散?有時候我覺得往事如冰,它仍然反射著陽光月光星光,它忽然亮晶晶,它產生了你所無法把握的曲光與斷層,它折射出帶幾分緊張的神秘與美麗,它漸漸蒙塵,它漸漸黯淡,它漸漸因地下的溫熱而融化。往事還如一盆盆花,它本來就不可能天長地久,哪怕它曾經鮮艷嫵媚,哪怕你曾為它施肥澆水剪枝和安插護持,它的花朵總要枯萎,它的葉片終歸隕落,它的精神不會不再衰減。往事保存在你的記憶里正如鮮花保持在花盆裡,它註定短命,只有捨棄,只有重歸大地,只有再經風雨雷電,只有你與花的命運的交會,我才培育出了一簇壽命長久些的花株。

老了還是會回想。回想使你安靜,使你滿足,而且羞愧。不滿足活該,不滿足你也沒招兒,不滿足就是逆天違理,自己拿著自己與世界當寇讎。不羞愧你也害臊,因為你不能拿著回憶當偉哥補藥。回想使你淡淡地悲哀,這淡淡的悲哀幾乎是一種紀念,是幾行文字,你可以安慰自己,我有那麼點做悲哀形狀的文字。然後是一片白茫茫大地也未必乾淨,還有原野上的小藍花,還有麻雀與烏鴉,最主要的還有風,小風陣陣,如鮑羅丁的《在中亞細亞的草原上》,如白色的矢車菊,如夏牧場上的馬蹄印跡,如熱烈後的空無,如遷走了的牧人帳篷,如謝幕十五次後關閉的,落下的厚厚的藍紫天鵝絨大幕,如拉上窗帘後上門鎖時的噶噠一聲金屬別棍的聲響。

其實回憶的感覺是對於零的靠攏,是對於世界的源頭的靠攏,是對於平靜的宏偉闊大的靠攏。回憶的終結是與巨大的零的融合。

零與無窮大,這就是上帝——終極。它是我們的安慰與依託,它是一首讚美故事,它是我的兩隻黑貓,兩隻眼睛如被兩枚釘子釘了的燈泡。一隻眼睛是空無,窺探空無,就是對於無邊的闊大與無盡的可能的靠攏;一隻眼睛是一切,它包容萬有萬象萬年萬世萬色萬聲萬念萬變萬喜萬悲。它是你的墓碑你的安息你的護佑你的淚,背後是青山,再背後是天與白雲,再後是我的雙簧管,是獻給你的嬌羞。

永遠不忘的是站在大樹下拿著彈弓,你似乎是在瞄準一隻樹丫上的小鳥,其實你絕對沒有獵鳥的動機,你是想用一粒石子伸展你的臂膀去與樹梢擁抱,你想與所有的樹葉親吻,你太矮。樹太高,不用彈弓你夠不著樹的面龐與嘴唇。

不,弓太小,弦太軟,力氣也還不夠,你沒有身體與氣概,你沒有雄強與骨骼,你沒有身高與實力去吻你的崇拜與沉醉,你的溫柔與芳香,哪怕只是去握一握手。那是一棵大槐樹,那就是北京,那就是世界,那就是女媧,那就是我膜拜我戀愛我錯過了我唐突了的女人。

請告訴我,這是輕而易舉的嗎?這是無比快樂的嗎?這是輕狂有害的嗎?這是僥倖與遭恨的嗎?

國人相信的是痴人自有痴人福,聰明反被聰明誤。

我參加過比賽,沒有費太大力氣,老是第一。我跑得快,這是命,這是賜予。

我知道你很努力,你很疲勞,你開夜車,你害怕落在後面。你臉色鐵青,你十二歲時就喝濃茶,從你身上我可以想像頭懸樑錐刺股的肉搏。而且你們幾個人互相刺探互相摸底你們故意不說出真情,你們警惕著彼此。

不,我不喜歡苦,我只是咬緊牙關忍受苦難,同時努力化苦難為經驗,為自得其樂,為粲然一笑。舒適與相當正常不是由於驕傲或者怠惰,不是由於自信與自得顯擺。只是由於軟弱,由於可憐,由於自己不具備拼的本錢。知道必須努力,從努力中得到的不是疲勞,不是辛苦,而是趣味與自己存在的認證。

而且從童年便知道了失眠的滋味,知道生命的辛苦與短暫,就更沒有可能自棄自戕。害怕兩隻黑貓會使我筋疲力盡頭暈眼花頭上扎針小腿發軟。必須正常,不能加班加點,否則你活不了。發現正常了才能夠穩穩噹噹,這令人吃驚,與可憐你的喝濃茶的同伴。

肯定是五行缺水,不論什麼時候水都是那樣醉人戀人。我只是需要看見水,水色、水泡、水光、水紋、水星、水花與水汽。也喜歡聞到水的鮮腥的女人的味道。喜歡水邊的樹木、石頭,與蓬草映在水中,成為另一個能動的與朦朧的世界。水在樹葉中,水在雲霞里,水在風雨中,水在堤岸旁,水在相愛時,水伴隨著低語。是生機也是活躍,是你的明亮你的搖蕩你的祈求你的潛伏你的激動你的汩汩,能不使人落淚嗎?

好像還是我們的未來,水波,水流,浪濤,裹挾,沖刷,旋渦,轉向,不必再見,不似來過,恰似曾經,誰的一生能夠踩過兩次同樣的水?

喜歡水是因為水的鮮活,水動,水柔軟而且曲折,死水也有波瀾,死水也有滲透、蒸發與承受——雨雪與溪流,活水更是源遠流長,百川入海。水上上下下,高高低低,左左右右,前前後後,閃閃爍爍,明明暗暗,龍龍蛇蛇,潤潤濕濕,滑滑溜溜,水衝過石頭,發出了不知道是石頭還是水的樂音。水衝下了泥土,不知道是改變了泥土的格局還是改變了自身的顏色與清濁。水有情,水有語,水與岸的對話天長地久,像調情也像爭辯,像咒語也像預言,像密碼也像天機,像切切也像喁喁。它溫存偏又激越。

那時候有木製的水車,木製的水梢,是山東漢子挑水送到各家,一塊錢大約可以換到——注意,沒有說買到,那時的人們寧願意用「換」字代替「買」——五十枚竹牌子,送來兩大桶水繳納一個竹牌,往事安安靜靜,往事窩窩囊囊,往事親親熱熱,往事牽腸掛肚。七十年前,中國人覺得講買賣遠不如講交換更人情更古樸更道德更仁義。

水使歌聲變得清爽,水使美貌得以純凈,水使你忘掉,然後入眠然後入夢然後升騰。在曲里拐彎以後,在繞過了千山萬壑以後,我找到了你,你在與天訴說,你在與星調皮,你在與花逗弄,你在與風撩撥。喜歡坐船,坐船的願望是不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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