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到得冰河解凍,草木萌芽;寧古塔一年好景剛開始時,接到李鼎的信,李煦原擬死罪,硃筆改為「從寬免死,發烏拉打牲。」

信中附了幾頁「宮門抄」,查嗣庭大逆不道一案,亦已有了結果。上諭中說,刑部議奏:「除各輕罪不議外,查律內大逆不道者凌遲處死;其祖父、子孫、兄弟及伯叔父兄弟之子皆斬。十五歲以下及正犯母女、妻妾、姊妹、子之妻妾,給付功臣家為奴;正犯財產入官。今查嗣庭已經病故,應戮屍梟示。」

原來查嗣庭瘐斃獄中了!不知是凌虐致死,還是殺之滅口怕公開審問時,他會透露許多在內廷所看到、聽到的秘密?李紳心想,查嗣庭這一死,對隆科多來說,應該是好事;因為死無對證,亦可望從寬發落了。

再看刑部所議查嗣庭家屬的罪名,除了長子查克上病故免議外,應斬立決的有五個人:兩兄查慎行、查嗣鍈;一子查雲;兩侄查克念、查基。此外子侄在十五歲以下的,還有五個,給功臣家為奴。

向例刑部議罪從嚴,留下讓皇帝開恩的餘地,這一次的上諭中說:「查嗣庭之子改為應斬,秋後處決。查慎行年已老邁,且居家日久。南北相隔徑遠,查嗣庭惡亂之事,伊實無由得知;查慎行父子俱從寬免治罪,釋放回籍。查嗣庭之胞兄查嗣鍈,胞侄查基,從寬免流三千里。案內擬給付功臣為奴之各犯,亦著流三千里。」

李鼎特為詳告查嗣庭一案的緣故是,查家親屬的流三千里,所去的地方不同。充軍的罪名,如果只說流若干里,發遣何處的權,操在刑部司官手裡;只要以京師為起點,扣足里程,則天南地北,無所不可。這一次刑部司官,認為查嗣鍈父子充軍,是受牽累,不免冤枉,將來或有「賜環」的可能,如果道路不甚艱難,回鄉也方便些,所以判了查嗣鍈、查基發遣陝西。至於查嗣庭的妻妾媳女以及三個幼子,則今生今世,恐難生入玉門;流放關外,謀生倒比貧脊的陝西還容易些,因而將他們充軍到烏拉打牲。

發道日期相近;流放地方相同,所以兩家決定同行;李鼎已向本旗請了假,送父到達戍所,也許請當地都統出奏,容他侍父送終。他又報告行期,定在三月初;預計六月中可以到船廠——吉林省城;要求李紳屆期迎接照應。

「烏拉打牲在那裡?」魏大姊問說。

「在船廠以北。」李紳計算日期:「這裡到船廠要走二十天;今天是浴佛節,我在家還可以待一個半月。」

「你看,我要不要陪你去?」

「我又何必要你陪?」

「也不是陪你。我是說,理當去看看叔太爺,看有什麼可以照應的;那才是做晚輩的道理。」

「你如果有這個心,我倒有個想法,索性移家到船廠,去就觀二爺的幕。照應老叔還在其次;我想在小鼎身上下點工夫,好歹要讓他走上一條正路。不然稂不稂,莠不莠,行年三十,一事無成,他這一輩子就算完了。」

「這——。」魏大姊實在捨不得寧古塔;沉吟著說,「這,咱們再琢磨、琢磨。」

從這天起,夫婦倆一有空,便談移家之事;經不住李紳的軟語相磨,魏大姊終於鬆了口。接下來,便是李紳向白希去軟磨;由於去志甚堅,白希亦不能不很勉強同意。

李、查兩家結成患難之交,是出於查慎行的綰合。查慎行久為先帝的文學侍從之臣;李煦不但因為修「佩文韻府」,刻「全唐詩」的緣故,跟他很熟,而且因為先帝對查慎行極其看重,李煦對他也格外尊敬。查慎行辭官回里時,李煦雖已過了最絢爛的幾年,漸形式微;但歲時令節,不忘饋遺。及至李煦抄家,音問斷絕了好幾年;不想忽又無端邂逅,只是相見在刑部監獄,且都是部議死罪的欽命要犯!古稀以外的一雙白頭老翁,居然還有這麼同在難中的數月盤桓,是在欲哭無淚的荊天棘地中,唯一的安慰。

兩家的案子,先後定讞;李煦先出獄,正在打點上路時,查慎行也亦已蒙恩釋放。他當天就來看李煦,一面話別;一面重託李煦,照應查嗣庭的眷口。李煦雖有「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之感,但還是慨然許諾。

這一來倒解消了李家父子間的一個爭執,李鼎要送老父到關外;李煦認為不必,既費盤纏,又吃辛苦,有這工夫,何不好好用功?話雖在理,無奈李鼎難捨老父,所以一直未有定局。此刻,有查家的人要照應,自然需要李鼎作幫手;根本就不生該去不該去的爭執。

可是這份照應的責任不輕。查家一行,恰好十個人,查嗣庭的妻子將近六十,衰弱得幾乎到了氣息奄奄的程度。

照規矩她這種情形可以請求免戍,但嚴君在上,刑部官員不敢替她出奏;又有親友相勸,說「上頭已經開恩了,過分之請,不宜冒瀆」,因此,查太太特為托在京的親戚,制了一箱「壽衣」帶在身邊,自道只怕未出山海關,「壽衣」就用得著了。

兩個姨太太都在中年,但禍起不測,這幾個月的辰光,亦將她倆折磨得不成人形。三兒兩女,四個庶出,皆未成年;唯獨十九歲的大小姐,是查太太育過五胎,唯一得存的「老來子」。

此外還有兩名丫頭。十口之家,沒有一個頂得起門戶的壯男,而間關萬里,險阻重重,如何到得了遣戍之地,連解送的差役都在替她們發愁。

查太太對這一點,當然再清楚不過,所以在朝陽門外東來客棧,會齊上路之日,便命三兒兩女為李煦磕頭,鄭重叮囑長女:此去事無大小,必須稟「李伯父」之命而行。

李鼎在查家姊妹兄弟,自然就是「李大哥」了。未成年的三兄弟及九歲的二小姐蕙緗,跟李鼎很快就混熟了,不管是行路、宿店,不時聽得他們親熱地在喊「李大哥」,唯獨大小姐蕙纕,處處躲著李鼎,有事總是叫弟弟、妹妹傳話。

「如今是在難中,跟在家做小姐不同。」查太太曾不止一次告誡蕙纕,「沒有那些講究了。有事你自己跟李大哥去說;叫幾個小的傳話,事情弄不清楚,白白耽誤工夫。」

蕙纕口頭答應著,卻總是改不過來;實在也是養在深閨,從小習聞男女授受不親之說,一見了李鼎羞得抬不起頭來,招呼一聲「李大哥」都覺得出口艱難,更莫說打什麼交道了。

因為如此,李鼎怕她受窘,有事也是讓查家三兄弟或者蕙緗傳話;大姨太便找個機會跟李鼎說:「李少爺,我們大小姐是不好意思直接跟你說;你是男子漢,莫非也像她那樣害臊?」

「不是!我怕大小姐會窘。」

「你不要管她!一回生,兩回熟;有事你儘管直接找她。中間傳話會弄錯。」

這話在李鼎聽過就丟開了。這幾年的沉重打擊,使得他心力交瘁,生趣索然;什麼事都打不起興緻來,倒是跟查家四個孩子在一起,還能說說笑笑,心情略為開朗些。他在想,有事讓孩子們傳話,亦是一種消遣,沒有什麼不好。

這一天出了山海關,住在中前所城,這裡本來不是宿站,只為駐防的驍騎校布里奇,受過李煦極大的恩惠,得知他發配過境,先期在山海關迎接,堅邀暫住一兩日,以便敘舊。於是連帶查家老幼,亦一起招待在內。

一路來都是住的客棧,查家十口,擠在一座火炕上,李氏父子與兩名差官住一間;十來個解差挑夫,另睡通鋪。在中前所是作客,布里奇騰出幾間寬敞的屋子,雖然一般也是土牆茅檐,但較之客棧的晝夜嘈雜,幾無寧時,以及中人慾嘔的那惡濁氣味,這就彷彿是天堂了。

「都是托李老爺的福。」查太太說,「一路上也都虧得李老爺的熟人多;過堂點驗,應個景就算了。你們總要記住人家的好處;要報答人家。」

孩子們不懂,蕙纕卻忍不住在心裡想:該怎麼報答人家;有什麼力量可以報答人家?

「還有主人家布老爺。聽說他受過李老爺的好處,做人情是應該的;我們平白欠人家一個情,自己也要想想,該有點什麼表示?」

「那也無非道謝而已。」蕙纕問道:「娘,你倒說,還該有什麼表示?」

查太太想了一會兒說:「可惜,布老爺的家眷都在京城裡;不然,那怕拔根簪子送布太太,也是一點意思。」

正在這樣談著,李鼎的影子,出現在窗外;蕙纕眼尖一見,立刻背過臉去。蕙緗也看見了,跳跳蹦蹦地掀簾出門喊道:「李大哥!」

「是李少爺?」查太太急忙說道:「請進來坐。」

查家的兩個姨太太也都下了炕,有個丫頭打起門帘,只見蕙緗拉著李鼎的手走了進來。擁被而坐的查太太,亦待起身招呼,為李鼎攔住了。

「查伯母,你別客氣,我說兩句話就走。」

「忙什麼?」查太太喊:「蕙纕,你請你李大哥坐啊!看看水開了沒有?沏碗茶給李大哥喝。」

大家的家教嚴,雖在難中,不失規矩;蕙纕便走過來,在炕桌旁邊將一個墊子擺正了說:「李大哥請坐!」接著便去找茶葉罐子沏茶。

「關外都喝涼水。」李鼎笑道:「說茶葉性寒,喝了會鬧肚子。查伯母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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