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菲醒來時,陽光正照在她身上。因為索菲記得城堡一扇窗都沒有,她首先閃過的念頭是自己做帽子時睡著了,還在夢中離家出走。眼前的火已經熄成紅色木炭和白色炭灰,這更讓她確定自己還夢見個火魔。但她剛一動身,便感到有些東西並非是做夢。她全身上下都響著刺耳的嘎吱聲。
「哎喲!」她呼喊,「我全身都痛!」尖叫聲又輕又啞。她抬起關節突出的雙手捂在臉上,摸到了皺紋。而且,她發現昨天一整天她都處在驚慌中。荒地女巫的所作所為真的讓她很生氣,十分生氣,生氣得不得了。「飄進店裡把人變老!」她大喊,「哼,看我怎麼還給你!」
借著怒火她一躍而起,骨頭響起一串噼啪嘎吱聲,而後她踽踽走向意料之外的窗戶。它在工作台上方。令她大吃一驚的是,窗外是一個港口小鎮。她看到一條未經鋪砌的斜坡的街道,街道兩邊的小破房,以及撐得高過屋頂的桅杆。越過桅杆,她瞥到一眼大海。她之前從未見過如此景象。
「我在哪裡?」索菲問台上的骷髏頭。「我沒奢望你回答,夥計。」想起這是巫師的城堡,她立馬補充,而後轉過身打量房間。
這是間很小的屋子,天花板上有粗重的黑色橫樑。大白天里顯得驚人骯髒。地上的石板污跡斑斑,滑膩不堪,爐圍裡面的炭灰積成了堆,蜘蛛網灰濛濛地掛在橫樑上。骷髏頭上蒙了層灰。索菲有意無意地抹去灰塵,一邊打量著工作台邊上的水槽。看到水槽里的粉灰色粘液,上方水泵滴落的白色粘液,索菲顫抖起來。哈爾顯然毫不在意他的僕人住在多麼骯髒的地方。
城堡其餘部分看來在房間四周的四扇黑門之後。索菲走到工作台後的牆邊,打開最近的一扇。門後是一個浴室。通常在宮殿才能看到這樣奢華的浴室:內置馬桶,淋浴房,蟹腳型底座的浴缸,以及滿牆的鏡子。但它比剛才的房間還要臟。索菲被馬桶嚇退,被浴缸的顏色嚇暈,被淋浴房裡長滿的綠草嚇倒。倒是不容易看到她自己枯萎的身影,因為鏡面上糊滿不知什麼東西,斑斑駁駁一塌糊塗。這些不知名的東西來自浴缸上的大柜子。它們裝在罐子、盒子、試管,以及千百個褐色的破包裹和紙袋裡。最大的罐子有名字。歪歪扭扭的字體寫著「乾燥分」。索菲不確定是不是應該寫作「粉」。她隨手拿起個小盒子。上面潦草地寫著「皮膚」,她趕快放了回去。另一個罐子也潦草地寫著「眼睛」。一個試管寫著「腐蝕用」。
「看樣子也用得著。」索菲喃喃說,一邊顫抖地打量著洗臉池。她擰開藍綠色的龍頭———估計是銅的———水流到池子里,洗刷去一些陳漬。索菲洗了洗手和臉,沒有碰到洗臉池,但她不敢去用「乾燥分」。她用裙子拭乾水,向下一扇黑門進軍。
這扇門後是一段晃晃悠悠的木樓梯,索菲聽到那頭有人在走動,立馬關上門。看起來只可能通到閣樓之類的地方。她蹣跚地走向下一扇門。此時她已經能行動自如了。正如她昨天發覺的,她是個老當益壯的老太婆。
第三扇門打開後是一個狹小的後院,有高高的磚牆。院子里有一大捆木柴,還有一大堆廢鐵,輪子、水桶、金屬片、電線之類亂七八糟的東西幾乎堆積到牆頂。索菲滿是疑惑地關上門,因為那些東西和城堡一點不配。磚牆以上就看不到城堡了。牆外就是天空。索菲只能想到這塊地方就是昨晚她被隱形牆所擋住的轉角。
她打開第四扇門,發現只是個掃帚櫃,兩件精美卻覆滿灰塵的絲絨斗篷掛在掃帚上。索菲又一次輕輕關上門。剩下的唯一一扇門在有窗的牆上,也正是她昨晚進來的門。她踽踽走了過去,小心地打開。
她站了一會,望著山脈徐徐移動,看著石楠從門下滑過,感受著風吹著她的疏發,聽著城堡移動時大黑石發出的隆隆吱吱聲。然後她關上門,走到窗邊。那邊又是港口小鎮的景象了。不是幻象。對面有個婦人打開門,向著街上掃地。房子後,一麵灰蒙蒙的布帆正輕快地升上桅杆,驚擾了一群海鷗,它們隨即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盤旋。
「我搞不明白。」索菲對骷髏頭說。爐火快要熄滅了,她添了些柴火,耙出些炭灰。
綠色火焰在柴火中燃起,小而蜷曲,而後躥起化成一張藍色的長臉。「早上好。」火魔說,「別忘了我們的交易。」
一切都不是夢境。索菲不太喜歡哭鼻子,但還是坐了老半天,瞪著模糊閃爍的火魔,沒注意到邁克起床弄出的響聲,等她發現時他已經站在了身旁,神情尷尬,有點惱怒。
「你還在這裡。」他說,「有什麼問題嗎?」
索菲吸了吸鼻子。「我老了。」她說。
但這不正如女巫咒的和火魔猜的一樣么。邁克輕鬆地說,「我們都會老嘛。吃早餐嗎?」
索菲發現自己真是個健壯的人。前一天只在中午吃了點麵包乳酪,她餓壞了。「好啊!」她回答。邁克向壁櫃走去,索菲躍起身,想探看有什麼吃的。
「恐怕只有麵包和乳酪。」邁克相當肯定地說。
「可那兒有滿滿一籃雞蛋!」索菲說,「那個不是培根嗎?再來點熱茶怎麼樣?水壺在哪兒?」
「沒有。」邁克說。「只有哈爾能煮。」
「我能煮。」索菲說,「把那隻平底鍋取下來,我煮給你看。」
儘管邁克試圖阻止,她還是夠到了鄰近牆上掛著的大黑鍋。「你不明白。」邁克說,「那是卡西弗,是火魔。除了哈爾,他不會為任何人低頭效勞的。」
索菲轉過身看著火魔。他狡黠地向她搖曳著。「我拒絕被剝削。」他說。
「你是說,」索菲對邁克說,「除非哈爾在這裡,不然你連一壺熱飲都煮不了?」邁克尷尬地點了點頭。「那你就得受剝削了!」索菲說。「拿過來。」她從邁克抗爭的手中扳過鍋子,把培根扔了進去,將長柄木勺往雞蛋籃里一插,然後提著一堆東西來到壁爐前。「好啦,卡西弗,」她說,「我們別胡鬧了。把頭低下。」
「你不能強迫我!」火魔噼里啪啦大叫。
「哈,看我能不能!」索菲沙啞地吼道,那種凶暴勁常常用來阻止打鬧的妹妹。「如果你不聽話,我就用水潑你。要麼我會抄起鉗子拿掉木柴。」她補充說,一邊嘎嘎吱吱地跪倒在壁爐邊。然後又低聲說,「要麼我可以反悔我們的交易,或者告訴哈爾,好不好?」
「啊,好一個禍害!」卡西弗唾罵道。「你幹嗎放她進來,邁克?」他悶悶不樂地垂下藍臉,直到只剩下一圈捲曲的綠火苗在木柴上舞蹈。
「謝謝你。」索菲說著,將一個重重的鍋子扣壓在綠色火圈上,確保卡西弗不會突然升起來。
「但願你的培根焦掉!」卡西弗在鍋子下嗚咽道。
索菲把培根摔進鍋子。鍋子已經燙了。培根噝噝響著,她得用裙子裹住手才握得住鍋柄。門開了,但她光顧著噝噝聲沒有聽到。「別犯傻,」她告訴卡西弗,「別動,我要打蛋了。」
「啊,你好,哈爾。」邁克無助地說。
聽到這句話,索菲猛然轉身。她愣住了。剛進門的高個子年輕人身著華麗的銀藍套裝,正將吉他靠在角落,這時也停滯了。他撥開漂亮的頭髮,晶瑩剔透的綠眼睛充滿好奇地望著她。修長的面孔稜角分明,寫滿困惑。
「你到底是誰?」哈爾問,「我們哪兒見過?」
「我是個徹底的陌生人。」索菲一口咬定。畢竟,哈爾僅僅見過她一面,叫她老鼠,所以這基本上是實話。她覺著,她應該謝謝她的幸運星讓她躲過一劫,但實際上她更強烈的念頭是:老天!哈爾只是個二十多歲的小毛孩,卻如此邪惡!人老了真是大不一樣,她邊想邊將培根翻了個面。她寧願死,也不想讓這個盛裝打扮的男孩知道她就是他在五朔節可憐過的那個女孩。這和心啊靈魂啊沒關係。不能讓哈爾知道。
「她說她叫索菲。」邁克說,「她昨晚來的。」
「她是怎麼讓卡西弗聽話的?」哈爾問。
「她欺負我!」卡西弗在嘶嘶作響的鍋底說道,聲音哀怨嗚咽。
「很少有人能做到。」哈爾若有所思地說。他撥了下角落裡的吉他,走到壁爐邊。他用力把索菲推到一邊,風信子的味道和培根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除了我,卡西弗不喜歡其他人在他上面煮東西。」他說著,跪下來用一隻垂袖裹住手去拿鍋子。「請再給我兩片培根,六個雞蛋,還有告訴我你為什麼來這裡。」
索菲盯著哈爾耳朵上垂下的藍色耳環,把雞蛋一個接一個遞給他。「為什麼我來,年輕人?」她見識過城堡後,答案便不言而喻了,「當然是因為我是你新來的清潔女工。」
「你真是嗎?」哈爾問,一邊單手將蛋打碎,把蛋殼扔到木柴堆中,卡西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誰說你是的?」
「我說的,」索菲回答,又故作正經地補充,「我能掃乾淨這地方的灰塵,雖然我掃不凈你的壞心眼,年輕人。」
「哈爾心眼不壞。」邁克說。
「不,我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