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2

【旅館之夜】

唇印和眼淚合作的愛情告示

勇敢地爬進郵筒

郵筒冰冷

久已不用

封條像繃帶在風中微微擺動

樓檐在黑貓的爪下柔軟起伏

大卡車把睡眠軋得又薄又硬

短跑選手

整夜夢見擊發的槍聲

魔術師接不住他的雞蛋

路燈尖叫著爆炸

蛋黃的塗料讓夜更加嶙峋

穿睡袍的女人

驚天動地拉開房門

光腳在地毯上狂奔如鹿

牆上掠過巨大的飛蛾

撲向電話鈴聲的蓬蓬之火

聽筒里一片

沉寂

只有雪

在遠方的電線上歌唱不息

【別了,白手帕】

在某個城市某條街某個燙金字的門口

有位男人取出一方摺疊整齊的手帕

給一位姑娘包紮她受傷的裸足卻沒有被接受

從此那個門口在哪條街哪個城市都說記不得

手帕潔白地文雅地斜插在男人的西裝大衣

每逢雨天晴天不雨不晴天姑娘的傷口還痛著

說不清過了多少天多少月多少年

那男人那姑娘的心理有了許多季節的轉變

他們相逢在門內當然不是在那條街那個城市

他不是男人是公文包她不是姑娘是文件

他們溫和地問候溫和地道別溫和地揩揩鼻子

白手帕尷尷尬尬紅血痕悄悄移位播在心間

他們通曉百鳥的語言卻無法交談

只把名字摺疊成小小的風箏高高放飛渴望被收讀

「畫得再圓都不算藝術如果你不在這圓圈內」

男人在公文上每畫一個「扁」都折斷一支筆

「可是在什麼地方我還能找到你呢?」

姑娘從通訊錄上劃掉一個電話號碼據說沒有哭

【水仙】

女人是水性楊花

俚曲中一闋古老的疊句

放逐了無數瓣火焰的心

讓她們自我漂泊

說女人是清水做成的

那怡紅公子去充了和尚

後人替他重夢紅樓

南方盛產一種花卉

被批發被零售到遙遠的窗口

借一缽清水

答以碧葉玉芩金盞銀托

可憐香魂一脈

不勝刻刀千鑿萬琢

人心乾旱

就用眼淚澆灌自己

沒有淚水這世界就荒涼就乾涸了

女人的愛

覆蓋著五分之四地球哩

洛神是水

湘妃是水

現在姑娘否認她們的根須浸過傳說

但是

臨水為鏡的女人每每愈加柔軟

一波一波舒展開

男人就一點一點被濡濕了

閩南小女子多名水仙

喊聲

水仙仔吃飯羅——

一應整條街

【履歷表】

我的媽媽

在大理石骨灰盒裡轉側不寧

以媽媽為背景的夢因此

滴水成冰

我們兄妹湊了一筆錢

媽媽遷往有青草有蟲鳴的墓地

江南梅雨在「漳州白」幕石上

淅瀝媽媽的姓名

我們一串串地

格外潔白晶瑩

外婆和外公已被破碎平整

在一座新建的啤酒廠下面,他們

眾多的兒女分布各地都很興旺發達

泡沫一樣

永遠溢出了清明那一個陰雨天

這就是風水寶地

兩老的照片在大姨媽的舊式傢具中

月白風清

曾祖父的靈魂居無定所

沿籍貫欄溯回到古老的漳州平原

他撂下的貨郎擔找不著

只好大聲擤著鼻涕

(外婆說他患有慢性鼻炎)

拿近視鏡挨家挨戶去張望

通紅的鼻子像蝸牛

吸附在人家的玻璃窗上

雨聲停了

一個巨大的黑影從牆上撲向我

我彎腰打開書櫥

被自己的影子攫住

壁燈淡淡的光圈令人安慰

我還是接受了那樣

奇怪的注視

從無數年前無數年後

黑暗中顯露的模糊是我

【圓寂】

渴望絲絨般的手指

又憎恨那手指

留下的絲絨般柔軟

已經嘗過百草

痛苦不再具形狀

你是殷勤的光線, 特殊的氣味

髮式

動作

零落的片斷

追蹤你的人們只看見背影

轉過臉來你是石像

從挖空的眼眶裡

你的凝視越過所有人頭頂

連最親愛的人

也經受不了你的光芒

象輻射下的岩石

自願委身為泥土

你的腳踩過毫無感覺, 因為

生存

為了把自己斟滿了

交給太陽

先投身如淵的黑暗

沒有人能拯救你

沒有一隻手能接近你

你的五官荒廢已久了

但滅頂之前

你悠揚的微笑

一百年以後仍有人

諦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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