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六章 旁若無人

方宅一樓客廳。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方孟韋在客廳門前站住了,望向廚房那邊。

團圓美滿,今朝醉……

上海國語,吳儂風韻,程小雲今天唱來卻隱隱露出「鏡花水月」的感覺。

何孝鈺在一旁幫著拌蔬菜沙拉,停住了鋼叉,沒有跟著學唱這一句。

程小雲在麵包烘箱前回過頭:「怎麼不唱了?」

何孝鈺:「程姨,我怎麼覺得你是在唱《紅樓夢》……」

程小雲怔在那裡:「是嗎?」

「是。」

「是我走神了。」程小雲歉笑了一下,「今晚是團圓飯,可不能唱成《紅樓夢》。我們再來。」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方孟韋的背影聽著身後的歌聲,已經在通往二樓辦公室的樓梯上。

辦公室的門開著,能看見姑爹在辦公桌前整理東西,也能看出姑爹在聽著廚房教唱的歌聲。

團圓美滿,今朝醉……

方孟韋的身影來到二樓辦公室。

謝培東回頭望著方孟韋。

方孟韋也在望著姑爹。

謝培東:「木蘭沒有跟你出來?」

「找幾張崔叔的親筆信函,報告也行。」方孟韋沒有接姑爹的話題,淡淡地說道。

謝培東怔了一下,見他目光游移望著別處,便轉身去開文件櫃:「何伯伯出面了,南京那邊來了電話,抓的人今天都會保釋出來。還有,開完會,你爸會陪何伯伯來家裡吃飯。」

謝培東拿著信函轉身,見方孟韋依然沒有接言,但聽見樓下教唱的歌聲又隱隱傳來:

這園風兒,向著好花吹……

謝培東:「何副校長輕易不來我們家。你小媽教孝鈺唱這個曲子,是想晚飯時讓老人開開心。」

方孟韋還是沒接言,只伸手去接謝培東手裡的信函。

謝培東望著他,這時才問:「要崔叔的信函幹什麼?」

方孟韋:「崔叔家還有兩個孩子呢,人家也想爸。這麼久了,總得寫封信吧。」

謝培東一愣,半晌才說道:「人在美國,有信也不會這麼快。你要寫得不像,反而會引起崔嬸懷疑。」

方孟韋從他手裡拿過了信函:「美國人的飛機天天往中國飛,崔嬸心裡比誰都明白,崔叔早該有報告送到這裡了。」轉身走出門口,又站住了。

一樓廚房那句反覆教唱的歌聲又傳來了:

柔情蜜意滿人間……

方孟韋的背影:「姑爹,您能不能去說一聲,今天不是唱歌的時候。」這才走了出去。

方孟韋房間的書桌上,崔中石的信函。

方孟韋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落款「崔中石」三個字上。

方孟韋用派克鋼筆在一張空白信函上先寫了一個扁扁的「石」字。

他又在信函中找到了一個斜玉旁的「王」字,又找到了一個「白」字。

然後把斜王和白字摹到了那個石字上面——「碧」字出來了。

他繼續在崔中石的信函里搜索。

手中的筆寫出了四個字:「碧玉吾妻」!

一滴水,淚水,潸然落在了信函的空白處!

方孟韋倏地站起來,抹了一把眼淚,轉身走到窗口處。

西山監獄後院。

一聲鳥叫。

又一聲鳥叫。

是謝木蘭在牆邊對著西山吹口哨。

如此逼真。

西山卻沒有一隻鳥兒回應她。

真沒勁,謝木蘭轉過身,打量了一下這座空落落的院子,目光緊接著望向了通往院落的那個通道。

通道里,出現了長衫身影。

謝木蘭的心小鹿般狂跳起來,連忙轉過身,對著西山,再學鳥叫,已然氣息不勻,吹不出來了。

她咬了一下嘴唇,揣聽著背後那個身影的距離,慢慢放鬆了自己。

梁經綸是提著長衫下擺慢慢走進後院的。

他已經沒有往昔的淡定、飄逸。

好響亮的一聲鳥叫,梁經綸放下了長衫下擺,停在那裡。

牆外是山,牆內無鳥,聲音是謝木蘭吹出的,梁經綸閉上了眼。

又叫了幾聲,終於停了。

梁經綸閉著的眼中深藏著憂鬱,嘴角卻堆出微笑,在等著謝木蘭過來。

「好奇怪,今天山上好像一隻鳥都沒有。」謝木蘭的聲音已在身前。

梁經綸睜開了眼,看見謝木蘭兩隻眼就像兩汪水星,望著天空,盛滿了憧憬。

怎麼回話?

梁經綸只好說道:「和人一樣,也許都出去覓食了。」

謝木蘭:「我想起了一個名人的話。」

「誰?」梁經綸只問了一個字。

「蘇格拉底。」

梁經綸沒有再問,只望著她。

謝木蘭的目光閃開了,背誦道:「別人為吃飯而生存,我為生存而吃飯。」

沒有回應。

謝木蘭再望向梁經綸時,發現他嘴角那一點兒笑容也消失了。

「不是說我,這句話是送給你的。」謝木蘭連忙解釋,「為了信仰,為了理想而生存!」

「什麼信仰?」梁經綸淡淡地望向了她身後的西山。

謝木蘭偏沒看出梁經綸望山的茫然,低聲答道:「為共產主義理想奮鬥終生!」

「我不是共產黨。」

謝木蘭哪裡能聽懂這語氣中的蒼涼,向四周察望了一下,答道:「我明白。」

梁經綸依然沒有看她,是十分不忍看她:「明白什麼?」

謝木蘭挨到他的身側,輕聲地:「這裡是國民黨的特務機關。」

倏地,梁經綸下意識地握住了謝木蘭的手!

謝木蘭倏地抬起頭。

——梁經綸的側臉,羅丹刀下的雕塑!

房間內的方孟韋放下筆,站了起來。

程小雲靜靜地站在門口。

「不想在家裡吃晚飯?」程小雲輕聲問道。

方孟韋:「給我留幾個麵包,帶給崔叔的孩子。」

程小云:「已經準備了,再有十分鐘就能烤好。」

「謝謝程姨。」方孟韋又坐下了,拿起了筆,埋下了頭。

這顯然是不願意再談下去,希望程小雲離開。

程小雲依然站在門口:「姑爹叫我告訴你,崔叔平時給家裡寫信都很短,寫長了就不像了……」

「你們都知道,我是在騙人,在騙人家孤兒寡母!」方孟韋倏地擱下筆,抬頭望著門前的程小雲,「這個家裡每天都在騙自己,騙別人。程姨,你平時騙自己、騙我爸,都以為自己騙得很像嗎?」

程小雲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眼中卻已經有了淚花。

方孟韋立刻後悔了,默坐了片刻,拉開抽屜,將那頁快寫完的信放了進去:「你們說得對,我不應該寫這封信……還有,不應該說剛才那些話。」

程小云:「在這個家裡,沒有什麼應該不應該。我只想告訴你,從跟著你爸,我就從來沒有騙自己,更沒有騙他。我們方家每一個人心裡都難,可有一點很好,誰也不會騙誰。我和你爸,你和你哥,還有你姑爹和木蘭,都是這樣。」

方孟韋沉默了少頃,輕輕地答了一個字:「是。」

程小云:「你不願意跟木蘭一起吃晚飯,就去崔叔家吧。麵包快烤好了,我去給你拿。」

「程姨!」方孟韋叫住了程小雲。

程小雲慢慢轉過了身。

方孟韋低著頭說道:「你下去別教孝鈺唱了,這首歌只有你唱得最好,誰都喜歡聽你唱。」

程小云:「比你媽唱得還好嗎?」

方孟韋:「是。」

方孟韋看不見,但能感覺到,程小雲露出了凄然一笑。

——這一笑,等了十一年。

西山監獄後院的草亭中,石桌旁。

徐鐵英限定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梁經綸必須跟謝木蘭「談話」了。

坐在石凳上,梁經綸定定地望著對面謝木蘭的眼睛。

謝木蘭的記憶中,梁經綸看自己的眼睛也就奢侈的幾次,每一次謝木蘭都不敢跟他對視。這一次,謝木蘭又扛不過三秒,目光就移向了別處。

梁經綸心中一緊,還是把要說的話說了出來:「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好呀。」謝木蘭短髮一甩,轉回頭瞥了梁經綸一眼,目光又望向別處,等他問下去。

「為什麼每一次我看你的眼,你都要把目光望向別處?」原本想問的不是這句話,梁經綸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問。

「是新月派的詩嗎?」謝木蘭再次轉過臉時,臉頰已經潮紅,兩眼也不再迴避梁經綸的目光。

她感覺自己眼中閃耀著詩;

梁經綸眼中閃耀著詩;

這座院子到處都在閃耀著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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