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章 大義凜然

停屍間里剩下了馬漢山和那十來個軍統,也不是捨不得走,只是不知道何以還要站在這裡。

「跟我來!」馬漢山突然喊了一句,竟向躺著的崔中石走去。

那些軍統反應過來,跟在他身後,都擁向了崔中石那張床。

馬漢山望著躺在那裡的崔中石,說道:「老崔,冤有頭,債有主,不管你是不是共產黨,殺你的不是我們。托個夢給為你報仇的人,該找誰,不該找誰,叫他們要認清了。」說完竟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他身後的那些軍統的腰或深或不深都彎下來向崔中石鞠了一躬。

「走!」馬漢山倒覺得自己是崔中石了,大義凜然地走了出去。

軍統們殭屍般齊跟了出去。

崔中石那張忠厚勞苦的臉上,隱隱約約好像有一點兒笑容。

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總儲倉庫大門外。

天還將亮未亮,一輛小吉普、一輛中吉普、一輛十輪軍用大卡車猛地停在了大門口。

「守著門!」方孟敖從小吉普上跳下來,「一個人也不能放出去!」

方孟敖也不等別人,一個人先闖了進去。

守門有士兵,也許認識他,或許不認識他,都執槍敬禮。

青年航空服務隊二十名飛行員紛紛從小吉普、中吉普跳下,緊跟著闖了進去。

那輛軍用十輪大卡車上是保護航空服務隊的青年軍一個排,一色的美式卡賓槍,鄭營長帶著,也都紛紛跳了下來,一個班守大門,兩個班各奔一個街口,將民調會總儲倉庫封鎖了。

北平市民調會總儲倉庫值班室。

「你們馬副主任呢?」方孟敖直問當班的李王二科長。

二人這時夢都醒了,兀自假裝矇矓,互相望著,等對方開口。

方孟敖:「銬一隻手。」

邵元剛立刻銬了李科長一隻手,郭晉陽立刻銬了王科長一隻手。

方孟敖:「牽著他們,先把這裡所有的人都集中到大坪里。」

「是!」

邵元剛牽著李科長,郭晉陽牽著王科長立刻走出了值班室。

外面大坪傳來了刺耳的口哨聲,接著是吆喝聲、集合聲。

方孟敖的行動彷彿都不用思索,拿起了值班室的電話立刻撥通了北平警察局:「接徐鐵英局長。……叫他起來,國防部調查組!」

拿出了一支雪茄銜在嘴裡,掏出了打火機,翻蓋打火——只是在這瞬間才能看出方孟敖那從來不抖的手有點微微顫抖。

「我是方孟敖,我在北平市民調會。」對方電話接通了,「我希望半個小時內見到馬漢山……那就一個小時……那就一天!如果北平警察局一萬三千名警察都找不到一個馬漢山,徐局長是否應該自己去找?!」說著便掛了電話,大步走出了值班室。

北平市民調會總儲倉庫大坪。

東方已白,有副科長,其餘全是科員,大大小小好幾十號人都被趕到了這裡,擠作一堆,見兩個科長都上了手銬,周圍是看押他們的飛行員。不知何事東窗事發,要動真刀真槍。這時又見方大隊長大步走來,更是噤若寒蟬。

方孟敖走到這群人面前,聲音也不高,開始問話了:「誰回答我,在民調會貪污一袋麵粉怎麼處理?」

鴉雀無聲。

方孟敖接著問道:「貪污一袋大米怎麼處理?」

還是鴉雀無聲。

方孟敖本就沒有想要他們回答,接著說道:「民調會章程上這些都有,我記得是就地槍決。」不知為何,他把「就地槍決」四個字說得如此悲愴!

那些人都一陣寒戰。

方孟敖顯然在竭力調整自己的情緒,這才又說道:「我現在宣布幾條新的章程,凡能舉報貪污一百袋麵粉、大米者免予死刑,凡能舉報貪污一千袋麵粉、大米者免予坐牢。誰能舉報馬漢山立功受獎!」

李科長臉色大變。

王科長臉色大變。

其他人眼中彷彿又有了光亮,只不過口欲言而囁嚅,都開始在心中盤算如何舉報了。

方孟敖:「有的是時間,你們可以慢慢想,想好的就舉手。郭晉陽!」

「有!」郭晉陽大聲答道。

方孟敖:「你在值班室等,凡舉報者一律單獨接待,為他們保密。」

郭晉陽:「是!」答著將牽著的王科長遞給了另外一名飛行員。

一群鵝一樣的頸子伸長了,整齊地看著方孟敖大步走出大門,走向停在門外的小吉普。

方邸前院的大門竟洞開著!

太陽已經升起,恰好斜照著洞開的大門,且無看門人,前院也無一個人影。

方孟敖在洞開的大門口站住了,很快地掃視了一眼,接著望向前方那棟洋樓。他知道這死一般的寂靜全是一個人的安排,而那個人正在洋樓里等著他。

客廳的大門也洞開著,陽光將方孟敖的身影剪定在門框中。

餐桌旁,方步亭一個人坐在那裡;方孟敖的身影擋住了陽光,也擋住了方步亭身上的光照。

他卻依然鎮定,低著頭用勺慢慢舀起碗里一個湯圓,送進嘴裡咬了一半,慢慢嚼著,然後用勺往嘴裡送進另一半,慢慢嚼著,慢慢咽下。

不到六十的人,卻像滿嘴無牙的八十老人在吃著最後的晚餐。

方孟敖就站在門口,不動,亦無聲,等他將那個湯圓吃完。

「那一碗是你的。」方步亭說話了,依然低著頭,居然又去舀第二個湯圓,還是先咬一半,在嘴裡慢慢嚼著,「我親手做的,我母親當年教的,卻總是沒有她老人家做的好吃。」

方孟敖的目光早就掃視了整個客廳,早就發現其他照片都不見了,卻有一幅原來沒有擺出來的照片孤單地擺在客廳正中的案上!

前排正中坐著一個慈祥的老太太,身前摟著約三歲的孩子;後排站著一男一女,一個儒雅,一個美麗,細辨還能看出是年輕時的方步亭和孟敖的媽媽。

那個三歲的孩子顯然就是現在快三十歲的方孟敖!

方孟敖閉了一下眼,又睜開了,開始向餐桌走去。

方步亭把勺里的另半個湯圓又送進了嘴裡。

方孟敖在他對面坐下了,另一碗湯圓就擺在面前。他沒看,只在等著對面的人把嘴裡那半個湯圓咽下。

方步亭咽下了第二個湯圓,居然仍低著頭去舀第三個湯圓,卻見一樣東西伸到了自己的面前!

方孟敖將一張兩寸的黑白照片貼著桌子推到了方步亭的碗邊。

——照片上一個是穿著空軍軍服的方孟敖,一個是西服領帶的崔中石!

方步亭只好把勺擱在了碗里,望著那張照片,喃喃地說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為什麼殺他?」

方步亭曾設想了這個大兒子開口問的第一句話,至少設想了十種以上的問話,比方問自己為什麼當面承諾背後棄義,甚至問自己為什麼十年了還是那個不堪為人之父的父親,等等等等。就是沒有想到他會問得如此簡單,簡單到自己吃驚,簡單到自己用這句話去問別人也無人能答。

「為什麼殺他?」方步亭在心裡想得好苦。

——因為他是共產黨?因為他太不應該牽連太多的事?因為他是個太應該死的好人?因為他是個太應該死的活人?自己能說清楚嗎?有誰能說清楚嗎?

方步亭必須抬起頭了,必須望著方孟敖了:「這句話應該讓別人來問。」

方孟敖:「讓誰來問?」

方步亭:「小一點讓曾可達來問,大一點讓曾可達的上級來問。」

方孟敖把那張照片慢慢拿回去,插進了上衣口袋:「賬呢?」

方步亭:「封存了。」

方孟敖:「在哪裡?」

方步亭:「你姑爹那裡。」

方孟敖站起來:「不要以為我不能在這裡抓人,你們就可以天天看著那麼多人餓死,然後殺死一個替罪的人,自己在這裡安然地吃湯圓。」說著端起了面前那碗滿滿的湯圓輕輕放到方步亭的那隻碗邊,轉身向門外走去。

方步亭望著他的背影。

「收起那幅照片。」方孟敖的背影在客廳門口又停住了,「下次我來不想再看到我祖母跟您在一起。用這麼多心思,就去想想我祖母是怎麼教您的。再用一點兒心思想一想崔中石的老婆和他的兩個孩子,如果還有心思就想一想北平兩百萬挨餓的人。」

方孟敖走了,太陽光照進了這間一樓連接二樓的洋房。

二樓方步亭卧房的門輕輕開了,程小雲眼噙著淚出現在卧房門口,怔怔地望著坐在餐桌旁怔怔的方步亭。

突然,她面露驚色:「步亭!」連忙向樓梯奔去。

——餐桌旁的方步亭正彎著腰將手指伸進喉嚨,拚命摳著,想把吃進去的湯圓吐出來……

「姑爹!姑爹!」程小雲一邊奔下樓一邊急喊著謝培東。

方步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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