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大東門外文書店二樓。
「我完全理解建豐同志『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關鍵是要用好』的指示。這是大胸襟、大韜略。」梁經綸說這番話時完全是發自內心的欽佩,接著說道,「我也同意可達同志的分析。那個方孟敖就算原來不是共產黨的特別黨員,到了北平後也很可能被共產黨發展成特別黨員。關於前一點,我想可達同志只要交給方孟敖一個任務,讓他去執行,很快就能得出結論。」
曾可達:「請說。」
梁經綸:「民食調配委員會貪腐走賬,方步亭都是讓崔中石在干,可達同志就把查賬的任務直接交給方孟敖去干。方孟敖一查崔中石,他們之間是不是共黨關係立刻就會暴露出來。鑒此,我想提一個建議。」
曾可達:「請提。」
梁經綸:「方孟敖和他的大隊都是些飛行員,沒有人懂經濟。我可以安排燕大經濟系共黨外圍的進步學生去協助他們查賬。每一步行動我就能及時掌握。」
「好,很好。」曾可達不只是賞識而且已經興奮起來,「說說你考慮的後一點建議。」
梁經綸:「後一點是建立在方孟敖以前並不是共產黨的特別黨員基礎上考慮的。今天在和敬公主府門口我見識了此人,他完全有可能被共產黨北平城工部甚至是中共中央敵工部看中。我今天派何孝鈺去接觸方孟敖就是做這個準備。我可以利用何家和方家的特別關係,向中共北平城工部建議,將對方孟敖的策反工作交給我們燕大學委去執行。」
曾可達這時完全理解了梁經綸的心情,站了起來,走到梁經綸面前。
梁經綸也站了起來,望著走到面前的曾可達。
曾可達由衷地向他說道:「經綸同志,我對你派何孝鈺小姐去接觸方孟敖表示遺憾,也表示敬意。我代表組織,代表建豐同志表示感謝!」
梁經綸這時才流露出了一絲真正的感動,可感動的背後是那種永遠揮之不去的失落:「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可達同志,我還是相信那句話,『古老的夜晚和遠方的音樂是永恆的,但那不屬於我』。」
曾可達嚴肅了:「不要再這樣想,也不能再這樣想。經綸同志,要相信組織,相信建豐同志!」
梁經綸:「我相信我的選擇。可達同志,請你向組織、向建豐同志轉告我的話,我既然選擇了不能再選擇,就絕對不可能再有別的選擇。」
這話耐人尋味,但曾可達很快就明白了梁經綸的心境,想了想,也只想出了一句連自己也不能說服的話:「不要再讀薩特那些書了,有時間讀讀《曾文正公全集》吧。」
燕南園何其滄宅邸一樓客廳。
「經綸今天晚上肯定不會回到這裡住了。」何其滄站起來了,「睡吧。」說完便向樓上走去。
「爸。」何孝鈺跟了過去,攙住了父親,「您吃藥了嗎?」
「李媽已經拿給我吃了。」何其滄讓女兒攙著,走了兩級又停了下來,「你也去睡吧。」
何孝鈺依然攙著他:「我再陪陪您,哄您睡著了我再睡。」
何其滄又舉步了:「那就給我哼一個『浮雲散』吧。」
「爸,都老掉牙了,方叔叔一來就叫我唱,您也老叫我唱,都唱煩了。另外給您唱一個新的吧。」何孝鈺雖然是帶著笑撒嬌地說這番話,其實自己心裡也有了一絲凄涼,是對父輩,還是對自己這一代人,她分不清楚了。
何其滄:「那就什麼都別唱了。」
「好,我哼好嗎?」何孝鈺還是笑著,攙著父親慢慢上樓,哼起了那首不知為什麼這些江南的老一輩都百聽不厭的《月圓花好》: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團圓美滿,今朝醉……
何其滄滄桑的臉上露出了沉思的笑容,笑容的後面當然是年輕的故事。他心裡最大的願望,就是自己的女兒能把他當年故事裡的殘缺變成「團圓美滿」。
燕大的副校長不見了,名震天下的經濟學家也不見了,被女兒哄著走進房間的就是一個老小孩。
燕京大學東門外文書店二樓。
曾可達走了。
時間已是深夜一點,一九四八年七月八日,也就是農曆六月二日到了。
窗外西南方露出了細細的一絲蛾眉月。梁經綸在窗前靜靜地站了好一陣子,人在看月,月也在看人。
接著他走到了書櫥邊,抽出英國經濟學家亞當·斯密那本舉世聞名的《國富論》攤在桌上,坐了下來,又擺好了一疊稿紙,拿起筆寫下了一行字:
關於發展方孟敖為我黨特別黨員的請示報告!
何孝鈺的房間內。
站在窗前,樓下便是寂靜的小院。小院的東邊有兩間一層的平房,被西南方向剛出現的蛾眉月遠遠地照著。
何孝鈺的歌喉在燕大的學生劇社被公認為第一,無論登台演唱,還是獨自低吟,總能讓人心醉。剛才她還裝作極不情願地給父親低唱了兩遍《月圓花好》,現在她卻用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心聲唱了起來: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團圓美滿,今朝醉。
清淺池塘,鴛鴦戲水,
紅裳翠蓋,並蒂蓮開。
雙雙對對,恩恩愛愛,
這園風兒,向著好花吹,
柔情蜜意……
唱到這裡,心聲也消失了。
她是唱給誰聽的呢?梁經綸?方孟敖?還是自己?
或許只有那一絲蛾眉月知道。
一九四八年七月八日早八點,在顧維鈞宅邸會議室,國民政府中央「七五事件」五人調查小組要舉行第一次調查會議了。
由於牽涉到民食調配委員會,中央財政部的派員杜萬乘便成了五人小組的召集人,這時坐在會議桌面對大門那一排正中的位子。
由於牽涉到空軍參與運輸走私民生物資以及軍警鎮壓學生,國防部的派員曾可達也作為五人小組的重要成員坐在杜萬乘的左邊。
而無論牽涉財政部門還是軍警部門,由國民黨全國黨員通訊局派來的徐鐵英都可以代表中央黨部進行調查,所以他的職位不高,位子卻高,坐在杜萬乘的右邊。
因美國方面的照會加之國民政府國會議員的彈劾,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和中央銀行北平分行都是被調查的對象。中央銀行的派員和中央民食調配委員會的派員身份便有些尷尬,他們既有垂直管理之責,也有失職瀆職之嫌。故而中央銀行的主任秘書王賁泉和中央民食調配委員會的副主任馬臨深反倒坐在兩個最邊的位子。
被調查人或被詢問人的位子當然是安排在會議桌靠門的那幾把椅子上,以便對面接受質詢。
長條會議桌的兩端各安排了一把椅子,靠中山先生逝世卧室隔壁上方的那把椅子上端坐著方孟敖。他是列席,卻比出席代表更加醒目,因為就在他頭部上方的牆壁上掛著孫中山先生的頭像!
長條會議桌下端的椅子上坐的是會議記錄員,這個記錄員不是中央財政部的,也不是國民黨中央黨部的,而是曾可達帶來的那個副官。這就讓人感到,直接組織這次調查的是國防部預備幹部局。說穿了,一切調查最後都只向一個人負責,那個人就是建豐!
「開會吧?」杜萬乘先向左邊低聲問了一下曾可達。
曾可達點了下頭。
杜萬乘又轉頭望了一眼徐鐵英。
徐鐵英:「好。」
那杜萬乘居然不再徵求王賁泉和馬臨深的意見,高聲說道:「開會。先請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副主任馬漢山接受調查。」
會議室大門從外向里推開了。
馬漢山帶著笑也帶著一大摞的資料走了進來,先向正面的五個人一一點頭微笑,立刻發現氣氛有些不對。
——杜萬乘、曾可達、徐鐵英都望著自己。
——而自己視為靠山的馬臨深和王賁泉卻陰沉著臉,只望著桌面。
他當然不知道,這是因為杜萬乘剛才宣布開會竟然連招呼也不跟他們兩個人打一聲所致。
馬漢山也想不了許多,便自己走到他們對面正中那把椅子前,一邊挪椅子準備坐下,一邊向坐在會議桌上端的方孟敖點頭笑著,算是打了個補充招呼。
「還沒有誰請你坐吧?」曾可達突然盯住馬漢山。
馬漢山半個身子已經下去了,這時僵在那裡,望著曾可達。
曾可達:「你現在面對的是中央派來的五人小組,先報職務姓名。」
這就叫下馬威!
馬漢山慢慢站直了身子,他是最能夠受氣的,可像這樣審犯人一般的受氣,那卻是萬不能接受的。因為這還牽涉到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往上說還牽涉到中央民食調配委員會。他的目光望向了馬臨深。
一直陰沉著臉的馬臨深突然抬起了頭:「我們這個小組是叫作五人調查小組吧,也不是特種刑事法庭。馬局長,你現在只是接受調查詢問,沒有必要報什麼職務姓名。坐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