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情寒性 情為何物

卻又覺得蘇東坡至少還有「千里孤墳」,而自己真的是「無處話凄涼」了,剎那間熱血上涌,雙足一蹬,身子飛起,躍入十六年前小龍女曾經跳下的茫茫深谷中。

《神鵰俠侶》中的楊過,相比起郭靖來,俠途和情路都沒有那麼順當與自然。楊過就很小處在不正不邪的境地中,性格也不似郭靖平正厚實。他和小龍女的相戀,就更是波折重重。他和小龍女有師徒情份,在當時的禮教社會中,師徒相愛是被視為大逆不道的,所以即使玲瓏剔透,並非墨守常規者如黃蓉,對他們都分別曾有勸誡。再加上郭靖很希望他做自己的大女婿,儘管他和郭芙一直見面就吵,相逢就鬧,最後郭芙還斬斷了他一支手臂。

如果要細細列下去,還可以繼續寫出一串又一串苦戀者的名字。

這是金代元好問的詞。

《倚天屠龍記》中的紀曉芙,《射鵰英雄傳》中的包惜弱和穆念慈,則更為典型。

不過,當一個人情動之際,行為與性格上的改變卻是明顯可見的,人格上的種種特性也因此表露無遺。應該說,在情動之時觀察一個人是最佳時刻。它可以讓文靜的變得豪放,瘋狂的變得溫柔,冷漠的變得激情,好的變不好,不好的變好。就如一支魔術棍,輕輕一轉,就變出一個五彩繽紛,酸甜苦辣的世界。

在現實生活中,甚至像張愛玲這樣的大作家也不能倖免。她愛的胡蘭成,其實是一個風流成性的漢奸文人。然而,她似乎從未後悔。

至情至性,始終不渝,確實是金庸小說最重要的一翼。對許多讀者來說,它甚至比武林豪俠的刀光劍影、武打搏殺更耐人尋味,比湖光山色、古道斜陽的絕好風光更有吸引力。如果沒有了愛情的恩恩怨怨,糾纏不休,沒有了這些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等等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愫,那麼,相信金庸的許多作品就不會有如今的魅力。

《神鵰俠侶》,文如其名,寫的就是兩對俠侶的感情軌跡。若沒有楊過、小龍女的生死之戀,郭靖、黃蓉的伉儷情深;若沒有李莫愁、公孫綠萼、郭芙等人愛情路上的坷坎與絕望,那麼,小說的欣賞價值肯定會大打折扣,剩下的幾條筋骨,又能精彩到哪裡去?「死守襄陽」固然表明了郭靖的忠勇,「點化慈恩」固然襯托出黃蓉的機智,東邪、西毒、南帝、北丐等高手固然令人樂見其能,但皆可以看作是《神鵰俠侶》中的枝杈,不是主線。這些內容在《射鵰英雄傳》里或許還是重要情節,到了《神鵰俠侶》則還不如尹志平的痴情又可惡的性格來得吸引,更不如郭襄情竇初開的小女兒神態嬌憨可愛、栩栩如生,讀來滋味無窮。

失意的愛情,往往使人的性情乖張。郭芙就是一個很典型的個案。郭芙對楊過由愛生恨,竟將楊過的一條手臂砍了下來。郭芙一生的遺憾,是得不到楊過的愛。楊過在千軍萬馬中救了郭芙的丈夫耶律齊,郭芙前嫌盡棄,誠心道謝。楊過也說了一些客套話,並說要她以後不再討厭他、恨他。郭芙當場就呆著:「我難道討厭他么?當真恨他么?……我為什麼老是這般沒有來由的恨他?只因我暗暗想著他、念著他。但他竟然沒半點將我放在心上。」

愛情確實是金庸小說的一大根基,而他借愛情而生髮出去,從中對人性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使他筆下的人物色彩更豐潤,性格更完整,從而也使作品具有不可否認的文學價值。

楊過趕到絕情谷,已不見小龍女芳蹤,因為見山壁上有小龍女的手書,寫道:「十六年後,在此重會;夫妻情深,勿失信約。」而苦等了十六年,好不容易約期已至,他果然早早就在山谷旁等著了,但:

金庸正是由此去寫愛情,去展示他領略愛情的本事的。這是他超越前人與難倒後人的地方:既不「猶抱琵琶半遮面」,更沒有淪落到「只談風月」的模式。為了從愛情中揭示人的本質,還原人的真實,以及由此為主線去構思作品,金庸經常把愛情中的神妙因素輕輕拾起,略為安插,就使人生中不少原成定局的形勢,又呈現出「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境界,從而有了新的轉機和改變,有了新的解釋和說法,也有了新的出路和結局。

當然,最難過的一關還是在小龍女那裡,一是她認為自己年紀比楊過大,二是她已被尹志平在無可抗拒之下奪去了貞操,更感到配不上楊過,有心讓他和郭芙成雙成對,而主動避離,使得事情更加複雜。但楊過一直痴心不改,等到兩人真正相處了,波折厄運又接踵而至:小龍女在重陽宮中受傷命危,等到小龍女稍稍好轉,楊過卻又中了情花之毒,最後,為了救楊過,小龍女在絕情谷跳下深淵自殺。

也許金庸自己寫到這裡,也為楊過的深情所感。在他的悲劇情結中,一反常態,為楊過與小龍女安排了一個喜劇結局:原來當年小龍女一躍而下,非但沒死,反而得到了靈藥妙方,盡去體內之毒,只是谷底幽深,再出不來。楊過也跳將下來,苦命鴛鴦竟然重逢。故事末尾,兩人終成一對神仙眷侶,攜手飄然而去。

愛是沒有道理可說的。

為什麼愛他(她)?只知道愛他(她),就是要愛她(他),其他的一切,都可以忽略不計。

在愛的領域,宗派之分、正邪之分、忠奸之分,以及其他道德上的判斷,都絲毫不起作用。當一個人愛上了另一個人時,那麼,管他是大奸大惡的壞蛋,管他是謀殺犯勞改犯,照樣情深意切,毫不在乎。

確實,古往今來,宇宙蒼茫,在人生的舞台上,多少男女,世世代代扮演著悲歡離合的角色。不論是低微如市井小民、引車賣漿者之流,抑或是名門子弟、英雄豪傑,能夠參透兒女私情的,畢竟是少之又少,即使是只想洞察「情」之為何物,恐怕也是難上加難。絕大多數生靈,一世在情海中打滾,又愛又恨,又貪又悔,弄出了多少的事端,把個紅塵天下攪鬧得沸沸揚揚,熙熙攘攘,到頭來,一抔黃土,不知掩蓋了多少風流。

《俠客行》中的丁璫,硬是喜歡一個無行浪子,而不喜歡一個忠誠老實的青年。

金庸的第一部小說《書劍恩仇錄》中,余魚同暗戀駱冰,朝思暮想,越陷越深。後來,他乘駱冰沉睡時,欲親吻她,不意她驚醒,加以怒斥,小說中這樣描寫:

楊過的父親楊康可謂是一個十足的壞蛋,他認賊作父、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心狠手辣,對朋友從不講信用,對愛情也只是逢場作戲,玩弄和利用穆念慈的感情。但穆念慈卻對楊康一見鍾情,深陷情網不能自拔。明知受他欺騙,還不改初衷,仍然一往情深的愛他,甘受他的愚弄。直到楊康的所作所實在令穆念慈的信念完全崩潰,心理無法承受這種打擊時,穆念慈還不忍殺他。她內心矛盾至極,恨不能一死了之,最後只得自己痛苦地離去,而讓楊康繼續為害人間,殘害忠良,直致多行不義而自斃。

這份痴戀真是痛苦不堪,看得人心悸。金庸對人性中這種盲目的愛,不講道理的愛刻畫得入木三分,卻又讓人感到是那麼真實可信,這不能不說是他的高明之處。

單戀,最讓人愁腸百結,欲說還休。

尹志平對小龍女,何紅葯對金蛇郎君,李莫愁對陸展元,武三通對何沅君,狄雲對戚芳,游坦之對阿紫,阿紫對喬峰,殷離、小昭對張無忌,儀琳對令狐沖,令狐沖對岳靈珊,岳靈珊對林平之,霍青桐對陳家洛,於萬亭對徐潮生,華箏對郭靖,歐陽克對黃蓉,穆念慈對楊康,劉瑛姑對周伯通……

真所謂恨也悠悠,愛也悠悠。

情是何物?是金庸寫武俠小說的獨特標記,在讀他的作品的許多章節時,我們似乎都聽到李莫愁唱出來的纏綿悱惻、愁思難解、哀怨莫明的歌聲。

痴戀至此,既美麗,又凄楚。那麼強烈地摯愛一個註定沒有希望獲得的人,內心的悲苦,可想而知。余魚同最後對駱冰的丈夫捨命相救,一張俊臉變成大花臉,卻毫不後悔。這樣的愛實在無私。實在只為了被愛之人的幸福。

在《神鵰俠侶》中,也有幾個女子的痴戀,是沒有結果的。因為楊過一心只系在小龍女身上,而讓她們美夢成空,除卻巫山不是雲。用林燕妮的話來說,是「一見楊過誤終身」。

十六年的苦等,楊過之所以能熬過去,完全是為了再見小龍女。情侶能再重逢的渴望,使他忍受了常人所不能忍受的孤寂與飄泊。十六年過去了,當他醒悟到一切都是空的,一切都是一個善意的騙局時,他崩潰了,變得脆弱不堪,萬念皆灰,猛然想起了蘇東坡祭悼亡妻王弗的詞:

大凡純真女子,對她們所愛的或曾經愛過的男子,不管時日如何變遷,是有著一種令男人難以理喻的痴心的。在今後,她們或許會談起楊過,也許永遠都不說,但不管怎麼樣,「鳳凰台上憶吹蕭」的情懷,將會把她們今後的日子一天天填滿,讓她們在寂靜中有充實,在痛苦中有歡愉。

但無論在生活中,還是在金庸小說中,能達到余魚同、公孫綠萼、程英、陸無雙、郭襄等境界的畢竟不多。大多數的痴戀都導致悲慘的結果,令人扼腕嘆息。這類人物,在金庸的小說中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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