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下世界 皈依何方

屈原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一個。在他的身上,楚文化原始生命張力與中原文化中儒的宗法思想,十分矛盾地糾葛在一起,而且,往往是前者佔了上風。所以,他才不時以香草自喻,而已露才揚己,天馬行空,孤芳自賞,「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正因了他的孤傲自許,他那種詩人氣質的清高,使他在政治上不可能得意。試問,作為君主的楚懷王何以非要聽從下臣的教導呢?屈原所言之「來吾道夫先路」,不是很自負地告訴世人,他比別人,甚至比君王更高明嗎?

所以,「兼濟大下」與「獨善其身」不僅是互補的,而且是文人心態的矛盾統一的兩個方面:如不「獨善」就談不上「兼濟」,而無「兼濟」則「獨善」也不痛快。正所謂「進亦憂,退亦憂」。而一旦想通了,看破了,則進與退原本並無質的差別。按佛家的理解「一切方法由心生,若悟真性,即無所住,無所住心,即是智慧。」這樣就「達亦不足貴,窮亦不足悲」了。

細數一下,我們才驚覺,金庸的十四部作品,佔半數之強的結局,都是或暗或明往「歸隱」一途走去的。兜兜轉轉,他還是回到了中國知識分子源遠流長的最本質的地方來了:從儒到道到佛。

《書劍恩仇錄》,爭奪帝位,滿漢兩族爭得不亦樂乎。

「對於真的東西,你不能不懷疑,你又不能不信奉,這也許就是離奇古怪的生活對人所進行的異化吧?金庸似乎意在告訴我們,你如果想去適應社會,那麼你最好是先去懷疑自己。」(劉新風語)

金庸從「正義之俠——大俠——中俠——小俠——無俠」寫到「反俠」,從「江山」寫到「江湖」,就是想擺脫傳統知識分子的窠穴,而還原人的本真。

「師父是空,弟子是空,無罪無業,無德無功。」

中國知識分子從來也不是一股獨立的政治力量和社會力量,他們必須依附於君權,方始能顯示其自身的價值,必須在君王的關照之下,才能匯聚成可發揮其功能和作用的士大夫集團。這就使得中國的傳統知識分子既不得不參政,又在君王的統治下失去參政前的原初意向。他們只能扮演著上情下達,經邦治世的角色。叵遇明主,他們就做了許多好事;若遇昏君,他們一樣遭人詬罵。

喬峰的悲劇是那種命運的悲劇,是因自己內心產生的各種價值觀念的衝突,一種無法分別是非,無法分辨善惡的無可奈何的衝突所造成的希臘式的悲劇。(沈君山語)

有人評論,金庸的小說中正義固然得以伸張,但伸張後只剩下空虛,給人「回首當時已惘然」的感覺。

而後來的蘇東坡,同樣也是個十分矛盾的具有雙重性格的文人。他既欽慕屈子、孔明、陸蟄等經世濟時之風雲人物,又酷愛陶潛、謝靈運、王維這樣的避世高人,追求禪理之精妙,欣賞隱士之逸趣。故而一時認為「丈夫重出處,不退要當前」,顯露出正宗的儒家風範;一時又有感於「人間如夢,一樽還酹江月」,發出了「吾生寄如耳」之類低沉的詠嘆。後世文人,大抵都有著這樣的作風心態。

《倚天屠龍記》,爭奪倚天劍和屠龍刀,蒙漢爭霸天下。

《碧血劍》,爭奪金蛇秘笈及徐達府的寶藏。

金庸對於這種種爭戰的刻畫和描繪,表現出他對中國社會、歷史、文化,對民族性格、民族心理的深刻理解感悟,也反映出他對這一切的批判和厭惡。

更有民族之間的仇殺,江山國土的爭奪,更是慘烈非常,生靈塗炭,百姓遭殃,血流天下,延綿數百年而不絕。

《連城訣》,爭奪連城訣及江陵天寧寺內的金佛寶藏。

《雪山飛狐》,爭奪天龍門寶刀及冰窟寶藏。

《飛狐外傳》,田、苗、胡、范四家連環仇殺。

在金庸所有的作品中,都寄寓著如此的感嘆。

那個古老的中國,似乎是懸在俠客們的那一柄銀光閃亮的長劍上,和由這長劍反映日月所搖起的浮光掠影的玄思中。屈身在武俠的歷史中,某些人生態度便從一個被遺忘的角落到,向現實世界中快樂或痛苦的人們伸展著觸鬚。

與屈原不同的諸葛亮,則是先「不遇」而隱居卧龍,以後得劉備三顧茅廬出隆中而成大業。「受任於敗軍之際,奉命於危難之間」,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堪為人臣之師,萬世之表。然而,若是沒有劉皇叔之三顧,或出山後未得重用,或重用之後,明主又一時昏聵聽信讒言,疏遠了孔明,則孔明能「風夜憂嘆,恐託付不效」嗎?

《鹿鼎記》,爭奪四十二章經內寶藏,漢、滿、蒙、藏民族大決戰。

武林至尊之爭也是代代不息的。什麼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華山比劍,歷時二十五年,非要決出個勝負來,以便當上大哥大,號令一統江湖。什麼正派、邪教,白道、黑道,總要打個你死我活,殺個天昏地暗,為了所謂武林正統、武功正宗爭執不休。

至於武功秘笈,對於一般人沒有什麼用,但在武俠世界,則人人都想得到,人人都夢想得到這些秘笈從而一朝稱霸武林,號令天下。與秘笈相關的東西是神奇的武器,如刀、劍、匕首之類。《射鵰英雄傳》是爭奪武功秘笈的典型,《倚天屠龍記》是爭奪神奇武器的代表作。

另外一些人則看重權位。有了權力,就有財富;有了王位,就會有武林高手為他效勞。例如在明教中,一登教主之位,能人之輩,如左右光明使者、四大護法,還有所有邪派黑道高手,從幫主到小嘍羅都甘受驅使。所以名位之爭,對野心家而言,吸引力最大。

金庸的小說,大多涉及到名位的爭奪。小規模的,是掌門之爭、幫主之爭,大規模的當然是所謂正邪兩派和武林盟主之爭,最大的莫過於江山帝位之爭了。不論大規模小規模的爭鬥,都是異常激烈,血腥味十足。

《倚天屠龍記》中的謝遜最終悟得:

同門相爭正宗,《天龍八部》中有東宗之爭,《笑傲江湖》華山派有劍宗氣宗之爭。雖然均為同門,但相爭之時也絕不留情,見面即拼,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而且都要將對方置於死地而後快,謂之「清理門戶」。

教主之爭,最深謀遠慮的是任我行和東方不敗。後者早有不臣之心,前者將計就計。最後二人難免當面一戰,結果東方不敗身死,而任我行也被刺瞎一目。兩人爭奪教主之位,禍及下屬,非我一派,立遭誅殺,絕無妥協之處,殘酷冷血。

就總體而言,中國傳統的士大夫不管是「一朝看遍長安花」的得意者,還是「明朝散發弄扁舟」的失意者,都曾有過在進取與隱逸中選擇自身價值的痛苦磨鍊和抉斷,有時還是反反覆復的。一方面,儒的「正雅」,包括宗法秩序,一統思想,大濟蒼生等等,在歷史的沉積層中已根深葉茂,且又富有人情味和責任感;另方面,庄與禪的變通、圓融,又是他們逃避精神煩惱,擺脫內外交困之心靈壓力的唯一出路。

幫主、掌門之爭,爭鬥手段殘酷,和與死敵相鬥時是不遑多讓的。爭奪掌門之位,殺戮之狠又以全真派為最。全真派王重陽為祖師,二代掌門馬鈺,至第三代,人才鼎盛,掌門懸而未決。按理應是尹志平繼位,但趙志敬覬覦大位,借著蒙古人的勢力,將異己全部清除,斬草除根,殘忍之極。

《射鵰英雄傳》,宋金蒙三方逐鹿中原,爭奪江山;武林高手雲集江湖,爭奪《九陰真經》。

《天龍八部》的回目集起來,是這樣的一首詞:

「庶民如塵土,帝王亦如塵土。大燕不復國是空,復國亦是空。」

屈原式的知識分子代代都有,但變肉體的「自天」為精神的「天放」也逐漸流行起來。

其實,所有的徵兆都表明,金庸總歸要走到這一步來的。

《笑傲江湖》,爭奪辟邪劍譜及五嶽盟主之位。

金庸說,「我覺得人生永遠美滿的似乎不太可能,就算最後圓滿,茫然的感覺也在所難免,一切目的都達到了,還是很空虛的。於是我們也可以品味得出,中國人的悲歡苦樂往往是交織著茫然了。」

但是,除了死,就唯有這條路了,金庸只得繼續讓他的人物退隱下去。在他還未封筆之前,越女阿青為了愛情一隱再隱,留下了一套越女劍法和「西施捧心」這一最美麗、最令人難忘的形象。狄雲在經歷了不可思議,不可勝數的磨難與欺凌之後,帶著初戀情人的遺孤,心灰意懶地來到荒蕪人煙的寧靜雪谷,和也被別人棄若敝履的水笙一起,開創自己的「理想福地」。楊過在俗世中盡了應盡的義務後,也攜著小龍女,到他們曾經憧憬過的天長暖、花長開、葉長綠的地方生兒育女去了。頭銜多得不得了的韋小寶,饒是他如何隨機應變,滑頭無比,忠義不能兩全仍然逼得他無所適從,只能橫下一條心,棄官退隱,告「老」還鄉,從此不知所終……

多麼決絕的態度。

即使在刀光劍影當中,在生命懸於一系之際,讀者也不難體會到金庸對於人類寬厚同情的心靈。看出那種對世俗、對競爭的厭倦和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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