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你知道我們要去哪裡找齊那四樣東西嗎?」我低頭問掛在腰帶上的傢伙。

「不知道。」對方回答得乾脆利落。

「那你知道什麼?」我急了。

「你很快就會死!」頭顱高唱。

我再次翻了個白眼,「告訴我,現在我們應該去往哪個方向?」我耐著性子,換了一個問題。

「這裡只有兩個方向。」頭顱說。

「那麼我們往前走還是往後走?」我繼續追問。

「往前走和往後走是一個方向。」頭顱說,「同樣道理,往左走和往右走也是同一個方向。」

我皺起眉頭,表示不能理解。

「其實呢,你現在離最初看到那團光的位置沒有多遠,就是我們最開始見面的那個地方。」頭顱眨眨眼睛,「你沿著一個方向走下去,經過一段時間,最後總是能回到出發點附近的位置。」

「但是你剛才說這裡有兩個方向。」

「這裡確實有兩個方向。只是這兩個方向既不是前方和後方,也不是左方和右方。」

我不由自主地抬起頭。

「只有腦瓜充水的人才會往上看。」頭顱嘆了口氣,「老傢伙們說的果然沒錯。」

我很想把那顆該死的頭從腰帶上解下來,遠遠一腳踢飛,但是我努力忍住了。

「這裡只有兩個方向,『內』和『外』。也就是『進入』和『出去』。」頭顱終於不再繼續奚落我,它簡簡單單地告訴了我答案——只可惜並沒有什麼效果。因為我根本就聽不懂它在說什麼。我直勾勾地盯著它,絲毫沒有掩飾自己滿臉困惑的意思。

「唉,『進入』就是進入,『出去』就是出去嘛!」頭顱提高了聲音。

「我不懂。」我老老實實承認自己的無知,準備承受對方的再一次嘲諷。

「如果把這裡當做是一個門廳的話,」頭顱給了我一個不可置信的表情,它緊緊擰起兩道亂糟糟的眉毛,非常勉為其難地開始解釋,「進去就是『進入房間』,出去就是『離開這裡』。沒有比這個再簡單的了。」

「我可以離開這裡嗎?」我心中一動。

「你很快就會死!你不能出去!」頭顱大喊。

「你的意思是我出不去?」我主動忽視了對方那條惹人厭的口頭語。我只想繼續這個對話。

「你出不去。」頭顱乾脆利落地重複。

「那我們現在就只剩下一個方向了。」我聳聳肩,對這個簡化了的結果感到滿意。我低頭繼續問它:「我們要『進去』的『那個房間』在哪裡?」

「『那個房間』只是個比喻而已,你怎麼就這麼不開竅?」頭顱嫌棄地皺起鼻子。它皺得那麼緊,以至於那張干透的臉上所有乾癟的五官都被狠狠地擠在一起,就好像一個在屋檐上曬了一個月的包子。

「入口就在這裡。」包子說。

我踮起腳四下張望,但是周圍除了濃霧之外什麼都沒有。

「在濃霧裡面。」頭顱補充。

「我們不在濃霧裡面?」我對這個答案莫名其妙。

「我們當然不在裡面!我們在濃霧外面!」頭顱嚷嚷起來,「難道你什麼都看不見嗎?」

「看見什麼?」我越來越糊塗了。

「橋啊。」

「橋?哪裡有橋?」我瞠目四望,但是周圍除了白茫茫的霧氣之外我什麼都看不見。

「霧就是橋。」頭顱用一種憐憫的目光向上瞅著我,好像看見了天底下最可憐的人,「只要穿過霧,我們就進入了『裡面』。」

雖然我對它那個同情的眼神極度反感,但是我終於多少明白了一點兒,「那麼我們如何穿過霧?我是說,像霧一樣的『橋』?」

「霧就是橋!」頭顱不耐煩地重複,「你看著階梯一步步踩上去就好了。」

「階梯?哪裡有階梯?」我四下張望,但再一次的,我什麼都看不見。

「抱歉,我倒忘了你是個瞎子。」頭顱嘆了口氣,「現在你面前就有一座橋。」它說,「就在你的腳前面。」

「所以我就這麼踩上去?」我試探著邁出一隻腳。

「等等!再往左邊一點,一點點,邁高一點,再高一點!嗯,好了。」頭顱說,「現在你感覺到了嗎?」

它說得沒錯,在這裡,我完全就是一個瞎子。我就如同一個剛剛開始蹣跚學步的孩童,在空氣中伸直雙臂,跟隨對方並不可靠的指引,帶著對未知的不安和恐懼,一步步顫抖著邁上那些(對我來說)完全不存在的台階。

我輕飄飄地行走在空氣里,然後奇蹟發生了。

我覺得身邊的霧氣漸漸變淡了,剛才那些濕漉漉的草地似乎真的離我越來越遠。我向下看,想仔細分辨我腳下的階梯,但是我吃了一驚。因為當我低下頭的時候,我根本找不到自己的下半身。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我就好像被攔腰截斷了一樣,我的下半身已經完全消失在濃霧裡了。

這讓我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

「剛才薇拉也是穿過橋離開這裡的嗎?」我問。

「每個人都要穿過橋。」

「就是我現在正在走的這座橋?」坦白說,這個想法本身讓我不太舒服。因為我並不想在這裡再次碰到她。最好永遠也不要再次碰到她。

但是頭顱只是爆出了一聲輕蔑的嗤笑,「這裡有多少霧,就有多少座橋。」

「就好像威尼斯一樣。」我鬆了一口氣。

在威尼斯,運河取代了公路,而橋樑則是威尼斯的交通樞紐,連接著瀉湖上的幾百座島嶼和水道。但顯然魔域空間里的一顆干縮頭顱對這些一無所知,就好像我對這裡的一切都感到迷惑不解一樣。

「威什麼?」頭顱繼續用它目空一切的聲音開口,「除了這裡之外,其他地方都沒有橋。至少沒有這麼多橋。」

我閉上了嘴巴。我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我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放在腳下那些看不見的石階上,希望我沒有一個踉蹌跌倒在什麼地方。因為這裡實在很難說,也許一個跟頭就翻到另外一個完全不同的空間里去了。迄今為止,我悲慘的人生里已經有了太多不確定的因素,我絕對不能再次冒險。因此我小心翼翼步步為營,直到自己成功跨過橋抵達對岸。

我越過了那片濃霧,從頭顱所說的「外面」進入了「裡面」,從「門廳」進入了「那個房間」。

我知道自己已經站在了橋的另外一邊,不僅僅是因為我又能看到自己的下半身了(太好了),看到我髒兮兮皺成一塊抹布似的裙子(這可不太好),還有磨破了的絲襪和濕透了的靴子,我也看到了眼前的這個市集。

是的,一個市集。

繁華、擁擠、喧囂,你可以用頭腦中現存一切可能的形容詞來形容它,因為它混合了所有熱情的色彩和各種食物的香氣。加了輔料的熱酒在瓦罐里咕嘟咕嘟地冒泡,看不出是什麼動物的肉在烤架上吱吱地剝落金黃色的油脂,珍貴的香油被裝在五顏六色的玻璃瓶子里,不知道來自何方的香料正在沒日沒夜地焚燒。這裡有著無數怪誕誇張的招牌和小攤子,夾雜著各式此起彼伏的叫賣聲,人群熙熙攘攘,吵鬧和歡笑不絕於耳——它就是你所能想像或者無法想像的最熱鬧的聖誕市集的模樣,從我眼前無邊無際地擴展開去。

一個充滿食物和人群的市集,它就是一個像我這樣疲憊而孤獨的旅人最需要的東西。或者說,它就是我目前所需要的全部。我瞠目結舌地瞪視眼前所見一切,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幸運。

我突然意識到,其實自己剛剛走過了一座嘆息橋。

一如拜倫所說:「一端連接地獄,一端通向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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