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5 密林深處(BEYOND THE FOREST) 第二章

戴比曾經告訴我,蘇菲奶奶是位女巫。當時我還表示反對,但事實證明顯然戴比是對的。蘇菲奶奶不但是位女巫,而且還是德魯伊德高望重的大祭司。更讓我驚訝的是,她竟然認識D。不僅僅認識,他們打招呼的樣子就好像兩位闊別經年的好友。

「你還是老樣子,弗拉德。」蘇菲奶奶回以微笑。

「『他』向你問好。」D說。

「他」是誰?我不解地望向蘇菲奶奶。

蘇菲奶奶搖了搖頭,「就算你不提那個人的名字,我也會答應的。我很喜歡這孩子。」她再次充滿慈愛地看了我一眼,我才醒悟過來,原來她口中的「孩子」指的是我。

「威爾說他很抱歉。」

威爾?我的同學威爾?但是我看著D的表情,我知道他們說的並不是蘇菲奶奶的愛孫威廉。

「他沒有必要道歉。」蘇菲奶奶說,「對我們而言,那就是最好的結束方式。但對你們不是。」她微笑地看著我,「奧黛爾,告訴我,你現在幸福嗎?」

我轉過頭去看D。我的手上傳來毫無溫度的暖意,我知道他握住了我的手。握得那麼用力,那麼小心翼翼。似乎握住了世上最珍貴的寶物,握住了整個宇宙,握住了一個不確定的未來。未來是不確定的,但是我的心已經做好了準備,去迎接前方一切未知的黑暗和危難。因為我知道他會和我在一起,度過時間遺留下來的整個永恆。想到這裡,我就什麼都不怕了。我看著蘇菲奶奶的眼睛,堅定地點了點頭,「我很幸福。」

「那我就放心了,」蘇菲奶奶露出一個微笑,伸手拉起了我的手,又拉起了D的。她把我們兩隻手疊在了一起,「我祝福你們。」她說。

婚禮將在新月之夜舉行。當月球運行至地球和太陽之間,日月同時在天空中出現。此時的月亮是全黑的,因為從地球上看不到月球的反光。新月聚集了強大的能量,象徵著嶄新的起始。歷代以來,很多魔法和儀式都在新月之夜舉行。

「那麼滿月呢?如果要利用月亮的能量,滿月時月亮的能量不是達到了頂峰嗎?」當D為我解釋這一切的時候,我忍不住發問。

「是的。」D點了點頭,「長久以來,人們利用月相的盈虧施行魔法。滿月時分月亮與太陽相對,在地球的兩側出現,此時在天空中可以看到完整的月亮,也是光芒即能量最強的時刻。但是我們的魔法師認為對相具有『牽扯效應』,也就是說,相對相位的兩個行星,它們的能量會彼此對抗,直到一方妥協。」

「而新月的時候,太陽與月亮落入同一宮位,日月合相融合了兩個行星的能量。」

「你學得很快。」D露出一個讚許的微笑。

我的臉上有些發熱。在他為我講述這些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小學生。並不是因為自己的無知而感到臉紅,相反,我很享受由他來告訴自己一切。假裝什麼都不懂,假裝自己仍如當初那個人類少女一樣天真。是的,我並不是完全不懂,我畢竟曾經是個魔鬼。也許我對法術和拉丁語確實天生有些缺陷,但我對各種魔法儀式並不陌生。

可是,我畢竟喜歡在這種懵懵懂懂的狀態下,由他來引導一切。就好像去一家陌生的餐廳用餐,你不用看餐單,卻知道對方一定會帶給你驚喜。我喜歡這種感覺。我喜歡看他的灰眼睛裡露出溫柔與關切的神色,仍然把我當做是一個人類的小女孩,把我照顧得無微不至。因為事實上,我的記憶和力量正在慢慢地恢複。我很怕,當我再次變成那個無所不能的魔鬼,當我不可救藥的傲慢與狂妄再一次重新回到我身上,他對我的感覺會改變。也許那時候他就不會再照顧我了。他不會再關心我,也不會再為我耐心地解釋一切。我很恐懼這一天的來臨。

他仍然在對我微笑。我肯定他的讀心術失效了。因為隨著我力量的增長,在很多時候,他並不像以往那樣很容易就看到我的內心。我們之間多了一道屏障。儘管這正是我所希望的(有哪個女孩會希望戀人時時刻刻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但我並不希望這道屏障的其他效果也立竿見影。就比如說,我們現在正位於波那利城堡。

說它是座城堡已經不十分準確了,因為它的牆壁已經坍塌了,留下錯落有致的許多陰影,在牆角處形成一團又一團莫名的黑暗。這座城堡立於喀爾巴阡山的懸崖峭壁,俯瞰阿爾傑什河谷,雖是夏夜,但冷風不斷從坍塌的城堡和窗子吹過。這種寒冷令我清醒,我也喜愛那種陰暗和影子。在這氣氛里,我可以獨自思考。

六百年前,當D還是「德庫拉」的時候,他曾經住在這裡。對後人來說,儘管布朗城堡更加知名,他也確實在那裡修建了一座豪華的地下宮殿,但此刻我腳下的廢墟才是他當時駐守的地方。不,並非是科波拉的電影里因為深愛的妻子跳崖自盡而詛咒基督的童話。那樣一切都顯得太簡單了,也太浪漫;而現實往往殘酷絕倫。在這裡,他以設宴為名殺死了身邊所有的貴族,因為他深愛的哥哥米爾恰曾被他們刺瞎雙目活埋致死;也是在這裡,他寵愛的弟弟拉杜為博取土耳其蘇丹的好感,率領敵軍攻陷城堡,再一次奪走了本屬於他的王位。

轉眼過去,榮耀與背叛的血流如注,六百年的是非雲煙。

我轉過頭去看D。在廢墟中庭,他靠在一片坍塌的石牆上,對我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

「你想念他們嗎?」我忍不住問。

我的聲音怕是被人聽到一樣壓得很低,但其實周圍並沒有人。別說在午夜時分,就是在白天,這裡也不會有一個人。這裡的懸崖太高了。刀劈斧削一般,高高在上,只有一座窄窄的、半腐朽的獨木橋搖搖欲墜,與山體相連。因為這裡險要的地理環境,多少年來,沒有人復建這座城堡,多少前塵舊事,鐫刻在斑斑駁駁的石壁上,然後隨著歲月的流逝風化而湮沒。

「有時候會。」他坦然回答。

「儘管過了六百年?」

「家人仍是家人。」

「包括拉杜?」

「包括拉杜。」

我不說話了。我很難想像失去親人的痛苦,還有被親兄弟背叛的滋味。因為我沒有嘗試過。我之前所有的人生,只不過是離開父母獨自到國外留學的生活,而再往前,魔鬼是沒有那麼多感情的。我依稀記得我的父親——最強大的洛特巴爾,但是就連這個記憶也已經很模糊了,因為魔鬼並不需要任何親人。我這才意識到,我和D的區別,絕非簡簡單單的人類與血族,或者吸血鬼與魔鬼。

D度過了一個殘酷的人生,然後被時間永久凝固在了那裡;而我,則生來便不知人間疾苦為何事,偶爾「下凡」之後再度回歸。他曾告訴我,我是活著的,而他沒有生命;但真相卻是,他經歷了作為一個人類的所有,而我卻從未活過。

「人生並不是這樣定義的。」他突然開口,「對人們來說,歡樂總是相似的,但痛苦卻截然不同。兩者是無法比較的。」

「可是有時候我會覺得,我和你之間實在相差得太多。」我咕噥著說。

「這是件好事,」他對我眨了下眼睛,「這樣我們才不會相互厭倦對方。因為你我兩人即將共度的一生,會比其他人要長得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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