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睜開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晴朗的夜空，像深藍色的天鵝絨幕布一樣懸掛在頭頂上空，燦爛的銀河垂落天庭，那些閃爍的星辰彷彿觸手可及。銀河正中，有一顆耀眼的紅星「心宿二」，沿著它可以看到一系列亮星組成美麗的流線S形，酷似一隻蠍子。而這顆紅星正是蠍子的心臟。
在希臘神話中，獵人奧利安傲慢不羈，惹惱了天后赫拉。赫拉派了一隻毒蠍子去攻擊他，結果蠍子竟與獵人同時殞命。時至今日，奧利安仍和這隻蠍子勢不兩立，是以獵戶座和天蠍座從不同時在天空中出現，總是一邊升起，一邊落下。
獵戶座是冬天的星座，而天蠍座則屬於仲夏。
潮濕而溫暖的夜風吹起我的頭髮，我聽到浪濤拍擊海岸的聲音，送來潮水清新的味道。我嘗試著挪動麻木的身體，發覺我的手正被一個人握著。我用臂肘支撐起身體，側過頭，凝視著那個正躺在我身邊的人。
他像個孩子一樣沉睡，安詳的面容恬淡而靜謐。璀璨的星光灑在他光滑潔白的面龐上，長長的睫毛落下剪影。他的鼻子挺直精巧，嘴唇柔婉動人。他的美麗彷彿不似真實，是世上最出色的藝術家巧手雕刻的大理石塑像，冰冷、精緻而完美。他靜靜地躺在那裡，宛如神話中月神的戀人，沉睡在永恆的拉特莫斯山巔。但是我不能讓他睡下去。
我俯下身，在對方薄薄的嘴唇上輕輕印下一吻。
我的嘴唇碰到他的唇角，冰冷的觸感讓我幾乎打了一個哆嗦。就好像在最冷的冬天裡吃冰激凌，馥郁而冰冷的奶油慢慢融化在舌尖。但現在正是溫暖的夏夜。海浪漲潮，一下下拍擊著海岸，在仲夏夜柔和的夜風中，我閉上眼睛，輕輕覆上他的嘴唇。
但是接下來卻什麼都沒有發生。只有唇上傳來依舊毫無生氣的寒冷，就好像我正在傻傻地親吻一座真正的大理石塑像。我不知道如果他不醒來我該怎麼辦，我沒有後備選擇，我也沒有退路。
他告訴我他會在夢境的這一端等我。他向我保證過他會等我。他必須醒來！
舌尖上嘗到了鹹味，不知不覺間，我已經淚流滿面。我把這滾燙而苦澀的液體送入他的口腔，好像它是某種萬用靈丹，可以令冰雪消融，春回大地。我輕輕地吻著他，吻著他毫無生氣的嘴唇，用我全部的愛去融化舌尖的冰冷，去打破夢魔的桎梏，去喚醒我的睡王子，我的黑騎士，我的D。
我以為是自己的神經出現了幻覺，因為我似乎感覺到，對方扣在我手上的手指突然收緊了。緊接著，唇上傳來微微的壓迫感，似乎我求禱多年的願望終於收到了回應。儘管只是輕輕地一觸，卻如同一塊石子落入了覆蓋寒冰的湖面。一石擊破水中天，細微如蛛網般的裂紋從我們雙唇之間延展，然後慢慢擴散到了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膚，每一根血管。溫暖的夜風吹過，我身下那層堅硬的水晶軀殼便嘩啦啦地碎裂一地，每一塊碎片都倒映著天上的星星。
其中最明亮的兩顆，是他灰色的眼睛。
他就用這對眼睛看著我，拉我入懷，他的唇再次覆上了我的。無盡的星光在頭頂閃爍，我聽到積雪融化成水流，湖面漾開漣漪，柔軟的花瓣在枝頭舒展開蜷縮著的身體，潮汐在月夜下一波一波拍打著沙灘……等等，沙灘！
我驚慌失措地推開他，望向星光下一片雪白的大地——雪白的沙灘。腳下閃爍的沙粒讓我神經過敏，我倉皇四顧，我們不是已經從夢境中出來了嗎？為什麼這裡仍然到處都是沙子？難道我們還在夢中？我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卻幾乎疼出了眼淚。
「這裡並不是夢境，」D支撐起身體，做了個手勢，「你看那邊。」
大海就在前方不遠的位置，而頭頂卻是一片純白色的懸崖。傳說中，古代的海浪劈開了山谷，讓這裡變成了白色的峭壁。這種景緻，只有在英國南部的海岸才能看到。
多佛，英格蘭最東部的海角，與法國加萊一海之隔，是倫敦至巴黎的必經之路。
「我們怎麼會在多佛？」我仍然毫無頭緒。
「我們本來要去巴黎度假的，你忘記了嗎？」
我看著他的眼睛，猶豫著說出了下面這個熟悉的句子。
「我……討厭巴黎。」
「那我們就回家吧。」他露出一個瞭然於心的微笑，拉起了我的手。
——可是他真的像你愛他一樣愛你嗎？那個不和諧的音調突然間打破寧靜，衝進我的大腦橫衝直撞，攪得我心煩意亂。
墨菲斯不是他，所以他不知道。但是我畢竟也不是他。他總是知道我在想什麼，而我卻從不知道他內心深處是否也有著和我同樣的想法。
「奧黛爾……」就在我這麼想著的時候，他似乎想說什麼，但是被我打斷了。
「我有一個問題。」我說。
「我也有一個。」他露出一個微笑，「女士優先，你先說吧。」
我清了下喉嚨，我問他：「所以塞巴斯蒂安先生就是墨菲斯了？那麼是誰把他變成吸血鬼的？」
「他是墨菲斯，但他不是吸血鬼。」D耐心地回答我，「墨菲斯有很多種形態，吸血鬼只是其中之一。」
「就好像猶太教傳說里吸人精血的夢魔？」
他聳了聳肩表示默認。
「但是他又怎麼會成為你的管家？」我還是不懂。
「一百年前，我和他還有你——我是說你的另一半，」D看著我微微一笑，「我們三個打了一個賭，結果他輸了。」
D說的是我屬於魔鬼的那一半，魔鬼洛特巴爾。三百年前，當我選擇犧牲自己來成就王子和天鵝公主的愛情，我的靈魂就裂開成為兩半。屬於魔鬼的那部分成為了一個真正的魔鬼，屬於人類的那部分則經歷了輪迴，轉生成為一個人類少女——也就是我。當魔鬼死去之後，兩個一半的靈魂重新回歸會聚成為一個，只是，所有的記憶和力量，都需要時間來慢慢融合。現在的我，無論是外形還是內心，仍然只是一個人類女孩。
我很想知道當初我們三個到底打了什麼賭，但是看到D的樣子，我知道他不會告訴我。看來我只有依靠自己了。當我的記憶慢慢恢複之後，也許一切都會真相大白。所以我嘆了一口氣，看著面前的D，問出了自己一直想知道的最後一個問題。
「你剛剛真的進入了我的夢境嗎？」
他微笑地看著我，不置可否。於是我再次嘆了一口氣，扭開了頭。
「有時候信念可以引發奇蹟，」他開口，「只要你真心想要某種東西，全宇宙都會聯合起來實現你的願望。」他微微一笑，「而這不也是你一直所堅信的嗎？」
我撇了撇嘴，我討厭和他打啞謎。我希望世間所有的事物都放在表面上，是非黑白，一清二楚。但是到了他這裡，一切永遠只是曖昧的灰色帶，朦朧縹緲，就好像他灰色的眼睛。該死，我卻偏偏愛上了這對眼睛！愛了六百年，愛得痛徹心扉。
「那，你的問題是什麼？」我突然想起來，他剛剛說他也有一個問題要問我。
「我的問題是……」他認真地看著我的臉，璀璨的星光倒映在他灰色的眼瞳中。那對眼睛那麼亮，彷彿宇宙中兩顆最明亮的星球，此刻它們正在安靜地燃燒。
「你願意嫁給我嗎？」他在浪花的聲音里開口，海浪拍擊著沙灘，濺起晶亮的水珠甩進夜空，如同深藍色天鵝絨幕布上一片光耀奪目的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