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上空驟然響起驚雷，我聽到整個世界在我身後怒吼。雷聲震聾了我的耳朵，風沙迷了我的眼睛，我看不見也聽不見，幾乎喪失了體內所有的感知，唯一能夠感覺到的，是從對方手掌中傳來的力量，堅定而充滿信念，指引我一直向前。
「不要停下腳步，不要回頭！」在這鋪天蓋地的恐怖沙暴之中，我聽到那個從腦海深處傳來的回聲，「繼續跑！」
滾滾黃沙在我身後追逐我，千軍萬馬在我身後追逐我，整個世界在我身後追逐我。我的心臟幾乎跳出了胸腔，我眼前發黑，我拚命奔跑，我感覺噁心想吐，我就要喘不過氣來了。
「堅持住！馬上就要到了！」腦海中的那個聲音對我大喊。但是我真的跑不動了。我雙腿發軟，腳下一個踉蹌跌了出去。但就在那個剎那，我感覺身後有人狠狠推了我一把，我飛出去，似乎撞破了什麼東西，我穿過了那個東西，然後跌下來。我全身都在痛，身上每一塊骨頭都在痛，我感覺自己就要散架了。
我以為自己會摔倒在堅硬的大理石地面上，但入手之處，卻是一片細軟的黃沙。恍惚中，我似乎聽到一聲木頭斷裂的脆響，緊跟著一個人啪地摔在我身側的沙堆上。我掙扎著讓自己坐起來，發現我的同伴仍舊緊緊攥著我的手。
「我們這是在哪裡？」我轉過頭四下望去。穿過那扇小門，教堂之外竟然是一片一望無際的沙漠。分不清白晝與黑夜，也不知春夏秋冬。沒有時間的流逝，也沒有疆界的桎梏。這裡只是一片黃沙的世界，寬廣遼闊，浩渺無垠。我本以為那扇門就是夢境的終結，但顯然，它只是另一個不確定宇宙的開始。
看著滿目的黃沙，我渾然不知身在何處。
黑騎士鬆開了我的手。他撣了撣身上的沙子站起身，然後把我拉了起來。但是我腳下一滑，細細的鞋跟陷入了沙子，我又站不穩了。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抬起頭面對他的眼睛。
我突然覺得這一幕以前發生過。在一個燈光閃爍的地方，在人流婉轉的舞池，在萬聖節的舞會上，面對那個灰色眼睛的陌生人，我跌入他的懷中。我記得他強壯有力的手臂，我記得他溫情脈脈的眼睛，我記得他話語流淌出來的甜蜜。此刻那一幕無比鮮活地出現在我面前，讓我知道那並不是一個夢。但如果那是現實的話，那麼現在呢？
「相信我，奧黛爾，現在你是在做夢。」黑騎士握著我的手對我說。
如果這一切只是夢境，為什麼他的表情卻如此嚴肅？
「因為它不是你在早上會醒來的夢，不是那種普通的夢，」他讀出了我的想法，繼續對我說，「這個夢完全不同。在這裡你不會蘇醒，永遠不會。」
我倒抽了一口涼氣，驚詫地看著他的眼睛，「那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因為夢魔偷走了你的夢。他在你的體內種下了一粒沙子。」他平靜地開口，平靜得就好像他剛剛告訴我，有人在我的茶杯里多放了一塊方糖。但我可遠遠沒有他那麼鎮定。
「夢魔？墨菲斯？」
黑騎士露出了驚訝而讚許的目光。然後，他點了點頭。
「可是我怎麼會……」我不懂。墨菲斯是神話里的人物，還是我從亞歷克斯那本《古希臘神話研究》上剛剛看來的。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難道他是真實存在的？可是又怎麼會和我有過接觸？我突然意識到對方的最後一句話。「沙子？你說我體內有他的沙子？」看著面前的滾滾黃沙，我突然間充滿了無限的恐懼。難道我也是沙子做成的？我會和那些人一樣，和我的同學、導師還有家人一樣，在暴風中沙化，變成無生命的移動沙丘，融進這片廣袤無垠的荒漠之中？我會嗎？
「他……是怎麼把沙子放進來的？」我驚恐地看著自己的身體和四肢，妄圖在上面尋找一個傷口，一道傷疤，或者……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尋找什麼。
「他咬過你。」黑騎士嘆了一口氣。
冰冷而潮濕的甬道，一顆痛苦而絕望的心。絕對的黑暗之中，那個黑影以不可抗拒的力量猛地撲上來，把我按倒在床上，尖利的獠牙像冰錐一樣切入我簌簌跳動的脈搏。那對湖水藍的眼睛，總是帶著一副溫和而禮貌的面具，他在黑暗裡靜靜地注視我，在水晶吊燈的光華里默默地凝視我，在噩夢的拐角處等待我，從羅伊的眼睛裡看著我。
我終於知道他是誰了。
「這都是我的錯，奧黛爾，」伯爵握住我的手，灰色的眼睛裡充滿了懊悔，「我應該早就對你表白心意。」
我愣在那裡。我應該相信他嗎？他告訴我這只是一個夢。這一定是一個夢，否則他怎麼會對我吐露真心？也許這一切都只是墨菲斯的另一個把戲，目的只是想讓我陷入更深。
「小心！」對方突然猛地拉了我一把，我跌跌撞撞地離開了原先站著的位置。
剛才還似乎是一片真空的領域，四周一片絕對的靜止，現在腳下的沙子開始活動。我凝目細看，看到面前有一小撮沙子突然開始聚集，冒出一個小小的鼓包，然後鼓包越來越高，變成一座微型的金字塔，細沙不斷從頂端嘩嘩滑落，終於噗的一聲，一個東西穿破沙子躥了出來。
「噢，不……」看到那個東西，我的同伴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我死死捂住嘴才阻止了將要出口的一聲尖叫。那是一條沙色的鼓腹蝰蛇，足有一米多長，背上的花紋金黃燦燦。它從沙堆里緩慢地游出來，優雅地抬起它完美的三角形頭顱，挑釁地凝視著我。
「你很討厭蛇？」我的同伴轉頭看了我一眼，語氣里充滿無奈。
「難道有人會喜歡？」我僵在原地，一眨不眨地瞪視著那條大蛇黃金的瞳孔，只希望它不要立即發動攻擊。
「這是你的夢，」他再次嘆了一口氣，然後做了個手勢，「而這些只是開始。」
我不明白他在說什麼，於是我順著他的手勢看過去。我看到大地在震顫。不，不是大地，只是地面上的沙子。好像微風吹過了海面，撩撥起大大小小的浪花和漣漪，沙子窸窸窣窣地抖動，在我們周圍鼓起一個又一個小小的金字塔，然後，一條接一條的毒蛇從金字塔里冒了出來。十條，不，一百條，一千條，一萬條，成千上萬的毒蛇從沙地里冒出來，背部的花紋連成一片金光燦爛的網。它們縱橫交錯，圍繞在我們身邊四下遊走，爭相昂起它們三角形的頭，嘶嘶地吐著芯子，像海浪漲潮般，一波接一波，瞬間淹沒了視線所及的所有一切。
沙漠原本是靜止的，但現在它的每一粒沙子都開始活動；這裡原本是一片死寂，但它此刻卻生機勃勃——這是對它的原住民來說的，而對闖入這個異世界的入侵者——我們來說，最後一線希望消失殆盡，絕對的死亡在未來等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