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著鏡子裡面自己的臉。橙紅色的瞳孔閃閃發亮，彷彿燃燒著來自地獄的火焰。
熊熊烈火燃盡了之前所有的迷惑、躊躇和痛苦，然後釋放出從未有過的憤懣、嗔怒，還有復仇的快感，所有這些情緒全部混合在一起，從火焰的餘燼中冉冉上升。
鏡子裡面的那個人不是我。在我的記憶中，在我六百年的生命里，我從未像今天這樣失去控制。鏡中鮮艷的唇角還在淌血，我胡亂抹了一把，低下頭凝視著我的犧牲品。
那個女孩可憐地倒在冰冷光亮的大理石地面上，纖細的脖子從中間撕裂成兩截，那麼多的血，真實得幾乎有些虛假，就好像是來自最可怖的噩夢裡一張莫可名狀的面具。當我低下頭的時候，頭頂的燈光倏地打下來，在那一瞬間，彷彿室內所有的光線全部會聚在那道傷口上，外翻的血肉撕裂出一個猙獰的微笑，就如同鏡子裡面我自己的臉。
夢境閃回。我在鏡子里看到那個塔尖高聳的城堡，還有月色下波光粼粼的小池塘。黑色天鵝披風的一角如同流星的長尾迅速滑過燦爛的夜空然後隕滅，午夜十二點的鐘聲撞響，城堡的影子淡出畫面。一長串連續不斷閃爍變幻的場景，像過山車一樣在我面前翻滾爬升，引導我走向鏡子的另一端。
那裡沒有睡公主的城堡和龍騎士的幻影，沒有無休無止的黑夜，也沒有殺戮和鮮血。我嗅到清新的玫瑰花香和陽光的味道，抬起頭，看到自己面前雕飾金框的巨大穿衣鏡，看到鏡子裡面自己的影子，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哇，奧黛爾，你真是太美了！如果羅伊看到這個，他一定要感動得哭了。」
羅伊？她在說什麼？
我看著鏡子里的那個女孩。一身白衣的女孩。
不，當然不是普通的白色裙子。
鏡子里的那個人，穿著拖地的象牙色緞子禮服，上面堆滿了精緻繁複的美麗褶層。一襲半透明的蕾絲薄紗從頭上披下來，遮住了我的臉，我手中捧著一束純白色的玫瑰花。
我驚訝地張大了嘴巴。我一生中從未穿過白色，甚至是任何和白色相關的顏色。我的人生永遠是晦暗單調的純黑色調。鏡中的那個女孩絕不可能是我，但她卻的的確確長著一張和我酷似的面孔。那對杏仁形狀的眼睛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興奮與羞澀，在鏡子的另一端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
「多麼完美的新娘。」一個陌生的聲音在耳邊說。
還有另一雙陌生的手在為我整理裙子上的皺褶。
新娘？他們到底在說什麼？
「奧黛爾，你就要結婚啦！」鏡子里突然出現了戴比的影子，她充滿艷羨地看著我，輕輕為我揭開頭上的面紗，「好好看看你自己，你實在是太美啦！」
視野突然開闊。就好像魔法一樣，當面紗被揭開之後，鏡子周圍依次出現了原本並不存在的牆壁和天花板，還有鋪著又厚又軟的地毯的地面。靠牆一排剛剛閃現的衣架上，一套套精美絕倫的白色禮服從天而降，兩位勤勉的店員正在用捲尺測量我的腰圍和袖長。
當然還有戴比。她的人隨著她的聲音像煙霧一樣在我面前聚合、顯影，從透明變得清晰。再定睛看時，她已經清清楚楚地站在那裡，正試圖用她的新手機記錄下這個難能可貴的畫面。
「放心啦，我不會發給羅伊看的。」似乎是發覺了我的驚惶，那個「戴比」微笑著對我眨了眨眼睛，再次啪地按下快門。
「哇，可以讓我看看嗎？」一位店員輕輕握住了我的手。
我僵硬地轉過脖子盯著她，大腦中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是你的訂婚戒指啦！」戴比放下手機，指了指我的手。
隨著她們的目光，我看到自己的左手，無名指上那顆精緻小巧的鉑金鑽戒在陽光的照射下，散發出某種陌生而璀璨奪目的光。當我轉動它的時候，我注意到自己手指上有一圈清晰的壓痕——表明這隻戒指我已經戴了很久，只是，我竟然完全沒有關於它的任何記憶。
「天啊，我第一次看到這麼美的鑽戒！對方一定是個很貼心的男人吧？」那個店員用誇張的口吻道出她的羨慕和祝福。但是，信不信由你，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那枚戒指。
「當然了，而且還是個大帥哥呢！要我說，奧黛爾，你真是賺到了！」戴比沖我做了個鬼臉，在一邊大驚小怪地嚷嚷。
「他叫什麼名字？」另一位店員在紙上記下我的袖長尺寸，抬起頭微笑著問。
「……羅伊。」我輕輕地回答。在說出這個名字的同時，我奇怪地看到鏡子裡面，那個女孩的臉竟然紅了。
「真是個溫柔的名字呢。」店員收起捲尺，雙手接過我換下來的頭紗。
溫柔嗎？是的。我低頭看著自己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回想他對我求婚的那一天。
對，我想起來了。我怎麼可能忘記？那是一個溫暖的夏日傍晚，馥郁醉人的微風吹過了泰晤士河。倫敦塔橋下，碧色的水波瀲灧激蕩，而在橋上金色落日的餘暉里，那個白衣少年捧著一大束足以讓夕陽褪色的深紅色玫瑰，就如同童話里的白衣騎士，在眾目睽睽之下，屈單膝，將這枚戒指放入我微微出汗的手心裡。
「是的，我願意。」
就在我念誦出這句咒語的瞬間，空氣里有什麼改變了。是什麼，我不清楚。只是心底深處閃過一絲似乎是將要告別少女時代的惆悵，就好像我忘記了什麼很重要的事情。但無論我怎麼努力，絞盡腦汁去想，我就是想不起來。眼中只有那個白衣的男孩，在為我戴上這枚戒指的時候，那一剎那低頭的溫柔，濾過了橋下奔騰的水流和周圍人聲的喧囂，濾過了天與地，濾過了整個世界，一點一滴沉澱出那些只屬於我們兩個人的記憶。
羅伊。
第一次見到他，是剛剛開學的時候，在學校的圖書館，我站在椅子上去夠一本書，沒站穩跌倒在他的懷裡。然而可笑的是，也許因為他長得太帥，或者是穿衣風格過於時尚惹眼，那個時候的我，竟然認為他是和亞歷克斯一樣的同性戀。
接下來的那個周末，在我室友舉辦的派對上，他作為亞歷克斯的「男伴」出席，玩笑般地奪走了我的吻。而我當時卻笨拙地不知道該做何回應。
再後來，他搬進了學生公寓的空房間，成為了我在戴比和亞歷克斯之後的第三位室友。他無可避免地走入了我的生活，而我也不知不覺地習慣了他的存在。我們一起上學，一起下課，一起用餐，周末去各個博物館和電影院，幾乎逛遍了倫敦城的大街小巷。
一切奇蹟般的進展迅速，戴比說他是一個百分百的「完美男友」，因為你幾乎找不出他有什麼缺點——在任何方面，羅伊無懈可擊。更重要的是，他愛我。他也同樣了解我。他總是帶給我驚喜，我們之間總是有聊不完的話題。當我快樂幸福的時候，他在那裡；當我傷心難過的時候，他也在那裡。他會分享我所有的喜樂和悲哀，用他與生俱來的溫暖照亮我孤寂的內心，展現給我一個更加美好而明媚的世界。
是的，我愛那個男孩。我愛他。
因為他的世界閃耀而充滿陽光的芬芳，永遠不會有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