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莫菲(MURPHY) 第七章

對一個學過十年繪畫(如果算上魔鬼的年份,那顯然還遠遠不止)的人來說,美術課作業實在是小菜一碟。我履行了自己的諾言,為戴比寥寥幾筆畫出威廉的肖像,任她自己隨意潑了些油彩,現代與古典結合,我估計至少可以拿到一個B。

至於我,我換掉了自己已經幹掉的溫莎牛頓,買了一盒新的丙烯顏料,再在畫架上支好一幅嶄新的帆布畫框,用細膩的筆法描述了一位夜色里一身黑衣的女孩,賜予她自己此刻所有的感情——焦躁、彷徨、痛苦還有驕傲,任誰一眼都可以看出那是我,她的面孔完美得就如同我鏡像的反射。我用自己複雜的情感塑造出了一個活生生的奧黛爾。當我在美術教室里拆開畫框的包裝,把作品像其他學生一樣靠牆擺出來的時候,我的臉上甚至帶著微笑。在這一刻,消失已久的自信重新回到了我身上,我堅信,在座沒有人可以比我畫得更好。那個從未在我成績單上出現過的 「A」已經是囊中之物。

直到我看到了莫菲的畫。

我發誓,我並不是主動去看的,我甚至並不知道她畫的是什麼。但當我掃過教室里那些魚龍混雜的畫作,我第一眼就認出了她的畫。

那幅畫被遠遠擺放在教室的角落裡,但頭頂恰巧有一盞射燈,就好像是美術館裡那種陳列,烘托出一種低調的奢華感。何況它還與眾不同地鑲了一個精緻的木質畫框,讓整幅畫面更為突出。此刻它面前已經圍攏了幾個學生,嘖嘖讚歎作者栩栩如生的古典筆法,猜測上面的人究竟是誰。

那是一副文藝復興式的復古肖像畫,畫面上是一個男人。

他穿著那個時代的黑色繡花緊身上衣,肩上套著未卸的戰甲。黑色長髮微有些凌亂地垂落雙肩,他的面色有一種貴族式病態的蒼白,他的眼睛是灰色的。

我想撫摸那些柔軟的長髮,我想親吻那蒼白的臉頰,我想看著他深邃的眼睛然後清晰地告訴他,我愛他。但是他的眼睛並沒有在看著我。他一直都沒有在看著我。

在那幅肖像畫面前,我緊緊抓住桌子才沒有讓自己倒下去。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裡,無法琢磨自己此刻的情感,是震驚、恐慌,還是悲哀、絕望?我不可置信地瞪視著那副無疑的傑作,感覺自己是如此卑賤而渺小,從始至終,我的存在就是一個巨大的玩笑。

是上天可憐我,才給了我這個愚蠢而遙不可及的夢想?讓我以為自己是天生麗質的灰姑娘,偶爾委曲求全,只等待高貴的王子終有一天選擇自己作為他的新娘?然而殘忍的事實卻是,當真正的公主出現的時候,她卻發現,王子確實是王子,但灰姑娘卻永遠只是灰姑娘——悲慘、無助、可笑的灰姑娘。

「Bravo!Bravo!!」博維先生的驚訝並不比我小。他顫巍巍地摘下眼鏡,站在莫菲的作品面前看了很久。或許他的初衷只是想讓大家隨便描幾下畫個炭筆速寫什麼的,就好像周圍絕大多數像戴比和尼克那種混學分的英國學生做的那樣。他絕對沒有想到,在他這學期的學生中間,會出現一位模仿文藝復興風格的大師。博維先生激動極了,細小的眼睛裡充盈著淚水,眼光不斷在畫像和莫菲之間游移,嘴裡哼唱著一些不明語義的法語單字。

和莫菲的傑作相比,在座所有學生的作品都成了垃圾。包括我自己那幅。先前所有的自信和喜悅全部消失殆盡,我看到它和其他學生的炭筆畫頭碰頭腳挨腳地擠在一起,就好像一群悲慘的乞丐,衣不蔽體,滿臉煤灰,躲藏在畫廊台階下的陰影里,而頭頂則是金碧輝煌的大殿。他們拚命仰起頭,爭相膜拜著聚光燈下的那副曠世傑作。

博維先生戀戀不捨地停留在莫菲的畫像面前。很明顯,他根本就不想浪費時間去關注其他學生的作品。彷彿回到了多年前,當他自己還是個美術學生的時候,和班上其他同學一起去某個國立美術館,參觀古典派大師們的傑作。生平第一次,他被藝術所震撼,為發現美而哭泣。

我也同樣邁不開腳步,但震撼我的並非是莫菲酷似拉斐爾的筆法,而是她畫像里的那個人。

莫菲畫的人竟然是D。

而且並不是現在的D,不是她在盧浮宮碰到的D,不是和我住在一起的D;她畫的是文藝復興時期的D,那個特蘭西瓦尼亞的戰神和王子,那個我所不熟悉的弗拉德?德庫拉。

我強迫自己不要去想他。我強迫自己冷靜地對待莫菲。我強迫讓自己相信,夏天在巴黎發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夢。夢境不會重複,偶然相遇的兩個人也將會從此陌路。

但是我錯了。畫像上栩栩如生的記憶像刀子一樣在我的心臟上划了道口子,揭開了我深深埋藏在心底的所有秘密。六百年靈魂交錯的過往,難以說出口的愛意。我驚恐地看著人群里那個被眾星拱月般的女孩,看著她知曉一切的美麗臉龐,我想逃跑,想離開這煉獄般的美術教室。但我的雙腿重逾千斤,我拼盡全力撐住身後的桌子,我想我就要摔倒了。

「奧黛爾,我喜歡你的畫。」耳邊輕輕傳來一個聲音,我愣住了。明明看到全班同學都圍繞在莫菲的作品面前,連搞不清陣營的戴比都已經跑過去了。那麼到底是誰在和我說話?

我的脖子僵硬,藉助對方的幫助才勉強轉過身子,然後我看到了亞歷克斯的臉。

「你說什麼?」

「我喜歡你的畫。」也許是宿醉未醒,或者是其他的什麼原因,亞歷克斯英俊的臉龐明顯有點發紅,「畫得很好。」

也許在這種眾叛親離的情況下,我應該感到欣慰和一點點滿足,我應該立即緊緊地擁抱他然後大聲說謝謝,但我什麼都說不出來。關鍵是我不認為亞歷克斯懂什麼藝術,他一定是喝醉了才會這麼說。但至少,我很高興這裡畢竟還有一個人沒有被莫菲迷惑,當然,也許本質原因是亞歷克斯根本就不喜歡女人。

我眯起眼睛看他,想看出他此刻心裡到底在想什麼。但是看對方臉上那個迷茫的表情,很明顯,亞歷克斯自己也並不確定。他的眼神飄忽,薄薄的嘴唇顫動著,他緊緊抓住我的手,再次重複,「我喜歡你的畫。」

「你是不是不舒服?」我皺起眉頭,「要我送你去校醫院嗎?」

出乎我意料之外,他竟然點了點頭。

我本來想和博維教授打個招呼,或者至少和戴比說一聲,但他們沒有人注意我。莫菲那幅畫彷彿有魔力的咒符,瞬間奪走了在場每一個人的神經。教室里所有的學生,包括博維先生,尤其是博維先生,瞬間變成了沒有感覺的木頭人,機械獃滯地站在那幅畫面前,頂禮膜拜。

我喉嚨發緊,嗓子里像是被灌下了鉛塊,我都無法呼吸了。我用最快的速度把所有東西都塞進書包,然後一把拉過發獃的亞歷克斯,大步走出了美術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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