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覺自己好像做了一個夢。因為當我醒來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恢複原狀了。我是說，天剛擦黑D就回來了，而塞巴斯蒂安正在幫他換上一件熨燙得平平整整的乾淨襯衫。
平凡得就好像是以往我們三人之間每一天的起始。除了我頭疼欲裂臉色蒼白，周圍什麼都沒有改變。但是我僵硬的手指抖得厲害，幾乎握不住茶杯的把手。所幸D並沒有發現這一點。當他進門的時候，他隨手把一個精緻小巧的粉色紙盒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奶油和黃油的香味瞬間飄進我的鼻子。
「卡萊姆蛋糕店剛剛出爐的vol-au-vents，我記得你是喜歡的。」他說，「但是我不記得你愛吃甜的還是鹹的，就各買了一半。嗯，你昨天睡得還好嗎？」他擺弄著袖口剛剛別上的一個貝殼袖扣，不經意地發問。
我的手指一顫。茶杯脫手，但是一聲驚呼還未發出，塞巴斯蒂安已經接住了那隻掉落的茶杯。這個動作比茶杯掉落本身更讓我吃驚，因為剛剛他並不在我身邊。他把茶杯放回托盤，從茶壺裡倒了一杯新的，用鎦金的小夾子夾起一塊糖放進去，用茶匙攪拌了一下，然後重新遞給我。
「奧黛爾小姐。」
我機械地伸出手，卻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指。在那個剎那，我可以感覺熟悉而溫柔的笑容正在對方臉上漾開，一個我不敢抬頭面對的微笑。我下意識地縮回手指。
「奧黛爾小姐，」他再次輕聲喚我，「您的紅茶。」
我只得再次伸出手，不情願地從他手中接過那隻茶杯。茶杯是溫熱的，而在記憶深處，他的手指也同樣溫暖。
我不敢想像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麼。也許那只是一個夢，但也許它並不是。
我不敢面對塞巴斯蒂安的眼睛。
我更不敢面對D的。
最糟糕的就是，我不確定那件事情到底有沒有發生過。我沒辦法弄清楚。我總不能直接去問塞巴斯蒂安：「嗨，請問我昨天和你上床了嗎？」我無法開口，因為不管他的回答是「有」或者「沒有」——如果他真的給了我一個回答——我都沒有勇氣去面對。我當然更不能輕舉妄動，試圖引起D的注意。
奶油和黃油的香味持續干擾著我不安發狂的神經。我能聞到金黃色的酥皮中央乳酪和火腿餡料的味道，還有點綴在鮮奶油上面的草莓和櫻桃。平常我喜愛酥皮小點心勝過一切，可現在我只想把那個紙盒子從窗口直接扔出去，砸到樓下哪個流浪漢的腦袋上。
撒旦啊，我竟然背叛了他！我背叛了伯爵！這一切我以前連想都沒有想過。因為從很久很久以前，我已經認定他就是我完美絕倫的另一半。我們彼此為對方而生。為了得到他的愛，為了確認對彼此的感情，我追逐了他整整六百年！如果背叛真的這麼容易，我們之間這六百年的往昔不啻於一個玩笑。是撒旦在捉弄我們嗎？如果要我去背叛他，我寧可先一步殺死自己。
但事實已經很清楚，就算昨夜我和塞巴斯蒂安真的什麼也沒有做，我在精神上仍然背叛了他。他絕對不會容忍這一點——如果連我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他又怎麼會原諒我？背叛的借口是什麼？嫉恨他沒有送我回酒店導致我腳趾磨破，還是抱怨他對自助晚餐的品位不佳？
無論哪一條都很可笑，無論哪一條都無法成為我冠冕堂皇的借口。何況背叛根本不需要任何借口。背叛就是背叛，白紙黑字，從來沒有曖昧的灰色帶，從始至終就是完全黑白的一刀斬。
一雙手搭上了我的肩頭。我全身一震，可憐的茶杯幾乎又要脫手。
「你怎麼了？」D終於不再擺弄他的袖扣了，把注意力放回到我身上。
「我在這裡待夠了，我要回家。」我想都沒想就開口，把一口沒喝的紅茶放回桌子，然後推開那個可笑的粉色蛋糕盒站了起來。
搭在我肩膀上的手滑了下去。我能聞到他身上那股特殊的血香，混合著不知名的香水味道，和無處不在的黃油味一起躥進我的鼻子。我沒有那個味道的記憶。是昨晚那個紫衣女孩身上的？她身上只有罌粟花的味道。或者是其他的什麼人？某個我連見都沒有見過的人？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我拒絕去想關於那個味道的任何細節。
「但是為什麼？」他明顯愣了一下，但是話音里並沒有任何明顯的異樣。
「我討厭巴黎。」我給了他答案，迅速抬起頭掃了他一眼，但是還沒等到他變換表情，我已經走出了房間。沉重的大門在我身後關閉，黃銅門把發出咔嗒一響自動上鎖。我雙腿發軟，似乎剛剛簡短的對話已經用盡了自己全身的力氣。我靠著大門滑落到地板上，把身體縮成一個簌簌發抖的小球，拚命呼吸著走廊里終年不見陽光的污濁空氣和厚地毯縫隙中間的塵土。
我獨自一人蹲在走廊上，喉嚨里滿是滑膩的黃油味道和那股陌生的香水味。我嗓子發緊，吞咽困難，我掐住自己的咽喉大口大口地喘氣，想讓這些令人討厭的味道快點消失。
我也想讓自己快點消失。
當我勉強能夠站起來的時候，我把自己鎖在了另一間客房裡。我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的水晶吊燈，盯著裡面自己無數個影子，用所有能想到的最惡毒的語言咒罵自己。
我祈求上蒼，祈求撒旦，讓所有的一切重新來過。讓我仍然是那個天真而愚蠢的人類少女，堅信一切的美好，飛越了八千四百公里的距離，來尋找她前世今生的愛。
如果這一切要以背叛終結，那還不如從一早就不要開始。讓我沒有在飛機上遇到洛特巴爾，讓我沒有在「黏液」俱樂部遇到奎因和茱莉，讓我沒有在學校萬聖節舞會上遇到D。
不，我從來都沒有去過特蘭西瓦尼亞。那些流傳於東歐的美麗傳說，不過只是些傳說罷了。誰說這世上真的有吸血鬼？我一定是電影和小說看得太多了。當第一縷清晨的陽光灑到我的臉上，我睜開眼睛，看著牆上貼的《吸血驚情四百年》和《暮光之城》的海報，使勁揉了揉眼睛。
時鐘已經指向上午九點半。日曆上面被畫了一個大大的紅色的圈。
今天就是我出發去倫敦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