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新的旅程(NEW JOURNEY) 第三章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酒店的。我的腳本來一點都不疼,但當我回到房間的時候,腳趾上竟然已經磨出了水泡。我愣愣地看著它們,當塞巴斯蒂安為我換下鞋子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向後縮了一下。

「你是走路回來的?」他握著我的腳的手沒有放開,我只好抬起頭,對上他疑問的眼睛。

我咬住嘴唇點頭,盡量躲開他的視線。儘管我魔鬼的力量並沒有完全恢複,但是他和我都明白,就算是現在的我,一雙小小的系帶高跟鞋也絕對不會造成任何傷害。除非是我的注意力完全沒有集中,我心慌意亂,放任自流,周身上下沒有一丁點魔法的保護。

「為什麼不叫輛車?」

「我不會講法語。」這個突如其來的借口連自己都覺得可笑,但他沒有戳穿我。他只是在厚厚的地毯上鋪上一塊乾淨的毛巾,然後輕輕放下了我的腳。

「下次打個電話給我,我去接你。」

我和他都知道這根本沒有必要。事實上,我只需要一點點的小魔法,比如伯爵上次教給我的「滑翔」,我就可以輕鬆地「飛行」到家。想到伯爵,我的腸胃再次擰成了一個小球。我緊緊咬住嘴唇,不知道是因為對方的溫柔還是別的原因,我感覺自己的眼睛又累又澀。當我抬起臉看他的時候,有什麼溫熱的東西突然從眼睛裡掉出來直接滾落到面頰上。

我愣住了。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哭過了。我是無所不能的魔鬼,永生不死,擁有世間的一切,經歷了三百年的轉世輪迴,最終回到了伯爵身邊——也許我確實回到了他身邊,那麼他又在哪裡?當我在這裡因為疼痛而哭泣的時候,他在哪裡?是趴在風流女郎柔軟的胸脯上啜飲她們的青春,還是誘惑著純潔無知的少女,讓她們為自己所謂的愛情奉獻出誘人的鮮血?

塞巴斯蒂安把一隻手放在我的頭上,我嚇了一跳。但是他只是像安慰小女孩一樣輕輕摸了摸我的頭髮,「他只是在用餐罷了,奧黛爾小姐。」

「我知道。」我含糊著吐出這三個字,但是眼淚還是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我知道他只是在用餐而已。他是個吸血鬼,他不可能像我一樣只靠加熱後的番茄汁維持生命。我也知道他向來不會對晚餐動心。那些甜言蜜語,那些熱切的眼神和承諾,只不過是他一貫的餐前禮儀。他是一位遵從古風的紳士,他會讓自己的犧牲品在最美好浪漫的夢幻中死去。

但是理性和感性並不總是同時共存。在我這裡,它們根本就是南轅北轍。我可以理解D的做法,但並不代表我可以認同。實際上,我根本無法容忍。我感覺頭暈,朦朧間似乎聞到了熟悉的罌粟花香味,紫色的絲綢飄過我的鼻子,空氣里剎那間充滿了威脅的力量。

我猛地睜開眼睛,赫然看到桌上的廣口花瓶里正插著一滿把艷紅的罌粟花。

我一把推開錯愕的塞巴斯蒂安,然後踉蹌著抓過那隻花瓶,狠狠砸到衛生間的地板上。花瓶發出清脆的響聲,立刻就打碎了。瓶子里的水流了出來,冰涼的水漫過了我受傷的腳板。好冷的水。

「小心扎到腳。」我還在看著地板上的罌粟花發愣,突然感覺腰間一緊,塞巴斯蒂安竟然把我抱了起來。我有點慌,一時間不知道究竟應該把手放在哪裡。在此之前,除了那一次咬過我之外,他從未碰觸過我的身體。

「我會叫客房服務來打掃房間。」他波瀾不驚地說,沉穩的聲線穿過我的耳朵,和伯爵一樣沒有氣流通過——吸血鬼們並不需要呼吸。「奧黛爾小姐,我先送您去我的房間。」他用那樣的聲音繼續開口,沒有給我任何反駁的機會。

他把我打橫抱起來走向大門。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像做錯事被別人撞見一樣低著頭,其實走廊上並沒有一個人。我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怕伯爵突然回來看到這一切?但我們之間其實什麼也沒有。這一夜如果誰有錯的話,錯的也是他,絕不是我。

於是我深深吸了一口氣,伸出手摟住塞巴斯蒂安的脖子,努力鼓起勇氣,對上他湖水藍的眼睛。他的眼睛和伯爵一樣深邃神秘,但是要溫和得多。如果伯爵的眼睛是寒冰覆蓋的大地,他的眼睛就好像一汪早春解凍的湖水,裡面總是帶著柔軟而禮貌的笑意。

「奧黛爾小姐……」他說。

如果他不叫我的名字,我想我會從岸邊一直走進去。走進湖水深處,躺在柔軟綠色水草的纏繞間,像奧菲莉亞 一樣沉溺。

我掙紮起來。他很快就放下了我,神色恢複了原本的恭謹和陌生,彷彿在他和我之前築起了一道水閘,登時隔斷了溫和的水流,我的世界一片冰冷。

我的頭開始疼了。我確實對塞巴斯蒂安有好感,但也只限於好感而已。我絕對想不到有這樣一天,我光著腳坐在他的床上,而房間里只有我們兩個。但是我並不想讓他走。我想讓那種溫暖的感覺回來,那種被湖水包圍的撫慰的感覺。因為它可以讓我忘記大地,忘記呼吸,只在深沉溫暖的湖水中央沉睡,被水草纏繞,被睡蓮簇擁,慢慢漂浮、融化,慢慢也變成一汪水,溶進月光下池塘的瀲灧里。

「奧黛爾小姐,你累了,」柔和的聲音水波一樣浸入我的耳朵,清涼的玻璃杯邊緣貼上了我的嘴唇,「喝下這個,睡吧……」

我聽話地張開嘴吞咽,並沒有問杯子里的液體是什麼。開著的窗子那邊淡紫色的紗簾像蝴蝶的翅膀一樣飄飛,夏日夜晚的微風送來睡蓮和不知什麼植物的香氣。我還隱約聽到了流水聲,但我沒有力氣開口。

我感覺自己是在做夢。

我一定是在做夢。因為我感覺不到腳趾的疼痛,因為眼前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了模糊的半色調,而我竟然飄浮在半空中。

我看到那對湖水藍的眼瞳,從某個遙遠的地方靜靜地凝視我。然後它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近到合二為一,聚合成一汪波光閃爍的小池塘,而我正在湖水正中。

溫暖的湖水緩緩漫上了我的身體,柔軟的水草撫摸著我赤裸的皮膚。我喘不過來氣,我覺得自己就要溺死在湖底了,便伸出手拚命抓,想抓住什麼可以讓我浮出水面的東西。

我抓到了一條手臂。修長而強壯,我把它緊緊抱在自己懷裡。我抬起頭,以為會看到一對熟悉而冰冷的灰色眼睛,像以往無數個夜晚那樣,安撫我緊張的神經。但我此刻看到的卻是蔚藍色的眼瞳,發出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熾熱的光,讓原本清涼的湖水瞬間變得滾燙,帶著迷惑和麻醉,包裹了我的身體。當我意識到自己人在何處,當我意識到想要掙扎的時候,已經徒勞無功。

滾燙的湖水滲入了我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浸潤的空氣里充滿了睡蓮的味道。

我在氤氳的水汽中沉入夢鄉。在模模糊糊的夢境里,我好像看到了盧浮宮那個背生雙翼的少年。他睜開眼睛對我微笑,全身散發出炫目耀眼的象牙白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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