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姻緣天註定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我覺得這是我睡得最長的一次。

夢中的我在秘密山洞口盪著鞦韆,小風在溪邊飲水,天藍水綠,只覺得身後輕輕被人推了推,那鞦韆便盪得高了些。我回頭一看,便見著

師父嘴角含笑地看著我。他好久不笑了,笑起來的樣子真是好看。

耳邊一下子喧鬧了起來,眼前到了抱月樓的燈紅酒綠,庄先生已經開講,我來得晚了一些,韓洛和越封卻沒有坐在二樓的廂房,像是在等人,見著我,越封便激動地沖我招招手,示意我過來。我喝了兩杯梨花愁,卻怎麼也聽不清庄先生講的是什麼,心中著急萬分。

四周瀰漫了刺鼻的香味,讓我想起了那個婦人,可這環境卻是我的未央宮。偌大的未央宮只有我一人在,我想喊流雲,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身後傳來腳步聲,我見著一身華服的婦人在未央宮的大殿前,滿眼恨意地看著我道「未央未央,你以為哀家稀罕?哀家根本不會進來!」

隨即便是那婦人刺耳的笑聲。

耳邊聲響又慢慢大了起來,這是三軍將士呼喊的聲音,我彷彿站在雲端,看不真切,卻能感覺到兩邊殺氣騰騰。韓洛策馬在隊伍的最前頭,我聽見楚辛跟他說「我們單獨了結吧,何必動用這千軍萬馬。」我一邊想提醒著韓洛小心有詐,韓洛卻已經沖了出去,視線中的楚辛嘴角含笑,然後退回了軍隊中。三排弓箭手將弓拉成滿月,數箭齊發,那迎箭而來的正是韓洛,我沖著他大喊「師父!」卻覺得血氣上涌咳了出聲。

眼前模糊看到了熟悉的景象,耳邊響起來熟悉的聲音。這是我的未央宮,對我喊著姑娘的是流雲的聲音。

我沒有死,太好了;流雲救出來了,太好了……

「我師父……」短短的三個字就在嘴邊,好不容易從沙啞的喉嚨中吐了出來。

流雲已經哭成了淚人兒,一邊擦拭著眼淚一邊吩咐其他宮人又是拿水又是換帕子,忙不迭地要和我解釋:「姑娘不要用力說話,當心身子。姑娘,恩人還活著,你好了我慢慢說與你聽。」

我抓住她的袖子,拽了拽:「我好了……」說完眼前一黑。

等我勉強能卧床的時候,流雲才在我假裝無助又焦急的眼神中,緩緩道來。

韓洛一路殺到了楚國的營寨中,正遇到剛剛發現異樣的楚辛。楚辛站在流雲的馬車外,還未來得及上去,便聽見隨從一路衝來稟報,途中一不小心還被一塊石子兒絆了一跤。「韓洛突襲……」下面的字還沒有說,他的脖頸處出現了一道血絲,隨即身首分開,重重倒地。

楚辛看見韓洛的樣子,心中已經沉了一層,他剛要抬手去掀那馬車的帘子。韓洛道:「比一場,贏了這車我帶走,你也走;輸了,隨你。」

四周已經圍上了眾將士,陪嫁而來的人群發出尖叫和恐慌的聲音。

他們不明白怎麼會有人這樣找死,單槍匹馬衝到楚國的營寨中來。

楚辛揮揮手,示意人群退下,再一抬手對韓洛道:「若我贏了……你死,我便不再出兵。」

韓洛從馬上下來,手持金絲麒麟柄軟劍,另一隻手負在身後,輕輕道了一個字:「好。」

楚辛出劍的時候,沒有人看見韓洛用的是什麼招式,只聽見劍與劍之間清脆的一聲碰撞,兩人便已經到了各自的眼前。韓氏劍法有一個劍客十分嚮往的境界:劍出無形,無論是何種劍式,其著力點都是同一處,傷口的深度力度在刺中的時候能保持一致,就像琴的指法中的輪指一般。韓氏劍法講究將琴法與劍法合二為一,師父見我舞劍曾笑話過我是在跳舞。韓氏劍法講究柔中帶硬,看似平和的招式卻充滿殺氣。

楚辛在招招對峙中逐漸顯露出了破綻。楚辛的劍法據後來的圍觀人群分析,那是楚國的古劍法,講究一個殺字,所以招招兇狠、劍劍奪人性命,在圍觀的人群中看來,起初非常為韓洛捏一把汗。韓洛的招式十分像是在避讓,大家覺得他一上來就輸了氣勢。結果數招過後,韓洛殺氣畢露,他們這才看了個真切。

楚辛明顯處於弱勢,他眼光一瞥,韓洛身後便站上了一排人。韓洛卻頭也不回,未持劍的左手往後灑過一片飛刀,一片一命,分毫不差。楚辛臉色一變,韓洛的劍鋒指在他的咽喉處,只差一寸便可致命。

「你贏了。」楚辛笑著鬆開了手中的劍。

韓洛對著那片陪嫁的侍從道:「我是韓世子,現在命你們將這馬車帶回長安城內去。」那指著楚辛的劍未曾放下過,直至馬車駛遠。

楚辛慢悠悠地推開他的劍道:「我們的比賽結束了,我想問問你,你給蘇長安『七日迷』是何居心?」

「關你什麼事?」韓洛用袖子拭了拭劍,挑了眉問道。

「她是要與我成親的。」

韓洛收劍,浮起嘴角問道:「成了嗎?」

楚辛被這話噎著了,哼了一聲:「你可知道,她是願意與我成親的?」說罷又補充了一句道,「她是願意試著喜歡我的,我們其實還有很長的日子可以……」

「都結束了。」韓洛轉欲走。

楚辛的劍出鞘只在一瞬間,直指韓洛的後背,冷笑道:「韓世子,怎麼就篤定我不會翻臉不認賬?」腳下的地上隱約有些震動,作為軍事上的老手,楚辛和韓洛都能明顯感覺到。

「你竟然埋伏了軍隊?」楚辛吃驚地問道。

韓洛並未回頭,看了看遠方,只覺得遠處的天際出現了一道黑線,那黑線越來越近,地上的塵土被震得發顫。

「我自然知道你不會認賬。」一眨眼韓洛的坐騎到了跟前,楚辛一不留神,韓洛已經上馬,對他道,「叫你的戰士們出來,做個了斷。」

楚辛的將士們聽見此言,不等楚辛發話,便都齊刷刷地站了出來。

三十里之外駐紮的是楚國的軍營,韓洛自然清楚,否則也不會擺這樣大的陣勢,這些比他計畫的提前了一天,但他一刻也不願等了,他要速戰速決,但這一戰,足足打了三天。

三天過後韓洛見我還沒有醒,傷口未愈,便帶人去萱谷採藥,已經走了兩日。

等我能坐起來的時候,越封滿面春光地前來看我,當然他的第一眼落在了一邊盡心服侍我的流雲身上。我戰抖地從被子里伸出一隻手沖他揮了揮,顫顫巍巍地說道:「嘿,這兒呢,受傷的在這兒呢。」

越封問流雲昨天夜裡被子可暖和,怎麼呼吸有些不順暢,是不是著涼了云云,然後對我揮揮手道:「別說話別說話,怎麼打擾別人說話呢?」流雲已是雙頰緋紅,然後瞪了越封一眼,給我的額頭換了一塊帕子。

越封趕緊接過帕子道:「我來我來,你歇著。」

我嘆了一口氣,撇過頭去不再看這活寶。

誠然養病的日子是格外無聊的,連窗外的景色都十幾天不變,所以我只好將重心放到了受傷前的那一些事情上,也終究悟出了點什麼。再趁著越封探望流雲順便探望我的時候,聊了幾句閑話,一些問題終究是迎刃而解了。

這日我終於能起身行走了,支了個差事讓流雲離開了。

還有誰會記得當年的血洗大明宮。十六年前的那一夜,大雪掩蓋的是血跡斑斑的宮闈秘史。似乎長公主的正名,就能將那始作俑者忽視了。我娘親的正名是理所應該得到的,而那位也應當為這十六年來的計謀負責。

我走在長長的甬道中,沒有披著流雲給我準備好出門用的大紅色的披風,只著月牙白的長衫。手指尖冰冰涼,披散著的頭髮用玉簪子簡單地挽了一個髮髻,腳下所到之處都能聽見渣渣的雪碎聲。

剛過午時,天色陰霾,昏暗中,只要我微微仰頭就能見著遠處長樂宮的飛檐。不疾不徐地走著,這條長長的甬道上,有個別的宮人見著我時有些詫異、好奇,卻又不得不恭敬地低下頭行禮。我直視而過,不曾有片刻停留。

我有些害怕,於是腳步又加快了一些,卻感覺到這個宮廷中綳得緊緊的平靜,彷彿一觸就斷。

天色越來越暗,雲越來越黑,深深地壓了過來,宛如黑夜降臨一般,宮人們在雪中忙著點燈。

長樂宮的門口已經不復往日貴氣,在這灰暗的天色中,散發出陰森森如同鬼魅一般的氣息。門口沒有人把守,檐下的燈籠也沒有人點亮。

黑色木門上的銅釘像是獸的眼睛,虎虎地盯著來人,死守著內殿的主人。往日的繁華不復,好像這裡本來就是那樣的,這幾十年來的尊貴不過是黃粱一夢。

長樂未央、長樂未央……當年的皇帝,將這兩所宮殿分給了自己的最愛的兩個女人,一個長樂、一個未央,可這兩者卻是老死不相往來。

我摸著門上的銅環,想著十六年前母親該如何絕望,才會聽到父親陣亡的消息便去殉情了的?但我相信她一定會保持著自己最後的尊嚴。

也許我和她的會面,遲了十六年。

該來的終究來了。

木門在我的推開中發出了依依呀呀的聲音,天空划過一道閃電,將這院落晃得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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