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一世無雙舞

轉眼之間月亮終於胖得格外圓滿,聽聞中秋有吃月餅的習俗,我想宮廷中的月餅總不至於太差,所以眼睛剛睜開就讓流雲傳信給了越封,給我挑幾塊好吃的月餅。

流雲剛走,庄嬤嬤捧著衣物便走了進來,神色極其莊重,和我穿著白色裡衣,披散著兩肩未梳洗的長髮,帶著迷茫的眼神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幹嗎?嬤嬤?」我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肚子,心想等流雲回來讓她給我做點桂花糕吃。

庄嬤嬤讓我最欣賞的地方是她的執著,比如初見時候她其實並不在意我要不要聽她的故事,還是自己執意說了;比如現在,她並不管我眼下是何種狀態,自己仍舊保持著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模樣道:「這是小公主晚上的舞衣,老奴早就備下了,今兒呈給公主。」

我掀被下床,動作一氣呵成,心想這可是個寶貝,赤腳站在她跟前,扶她起來,接過衣服抖落一看。

這件鳳色暗紋螺旋滾邊的紅絲衣,手感極好,在透過屋檐細縫的晨曦下,空氣中的灰塵在我抖動帶來的氣流下圍著它手舞足蹈。

「我就是跳個舞,這個太奢侈了吧。」我客氣地說道。

客氣話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環節,其目的常常是希望別人並不當做是個客氣話。

「小公主不必擔心,並不是新制的,是長公主當年跳舞的時候穿的,只穿過一次。如今,也算是你的東西。」她沖我笑了笑,大清早的,她這笑顯得有些凄涼。「這料子即使是京城裡最巧的紡織女,每天也只能織出六寸。三尺的雲錦便有一萬六千根絲線,用料更是捨得,金銀絲線不在話下,更有奇珍異獸的羽毛做成的絲線。」

原本就是我的東西,她這麼一說我自然是不必客氣了。捧在手裡看了看,通斷經緯、挖花盤織,圖案是長安人氏最愛的牡丹,從不同的角度看,牡丹會呈現出不同的顏色。摸上去時手感細膩,十分順滑,想來一定很值錢。於是我小心翼翼地擺在了榻上,轉身想對庄嬤嬤說些什麼,發現她已經離開了。

我要留著這件衣裳給我師父看,這可是傳說中的傳家之寶。

我換上了我的傳家之寶,庄嬤嬤的眼睛裡似乎一直都有霧氣,她的微笑很克制,卻是一種說不出的滿足和欣慰。

她幫我整理衣服的時候,很罕見地特別多話—「長公主那時候卻不曾與我置氣,我感激她的氣度,這是個公主的氣度。」

「長公主那一舞迷倒了不知多少王孫貴族,若不是她一心要嫁給將軍,恐怕也少不了嫁給俊俏的世子。」

「長公主身段極其輕巧,提筆能安天下,上馬能舞乾坤,她若是男兒郎……」

「長公主對我是極好,我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如今還能伺候小公主,真真是上天的眷顧……」

「長公主當年可是蒙了極大的冤屈,小公主一定要……」

我看著庄嬤嬤,心中隱隱有不祥的感覺。她上次在我面前如此多話是我們初見時她求我為長公主正名,如今又是這番感慨。

暮色四合的時候,庭院中已有一片太監宮女候著。

我身著紅色舞衣,從未央宮長廊下一路走去。

引路的宮人終於在我繞暈了的時候,引我來到了目的地,我被吩咐著在一處偏殿先等候著。這殿中放著銅鏡和一些簡單的梳妝用品,除了我和流雲,並無他人。

很快聽見絲竹聲起,從門縫中見一片載歌載舞的熱鬧景象,想是這中秋月圓的宴會終於到來了。

再看了看台下,縱列兩排几案,楚辛的位置在皇位右手邊第一個,他身著紫色暗花綢緞禮服,莊重而貴氣,眉宇之間有著不與人說的深沉。

高高在上的則是一本正經的越封,穿著暗紅色的龍袍,他的眼神有些飄忽,然後沖著我的方向笑了笑,一點不像往日他弔兒郎當的樣子。

老婦人則居側殿之上,她的長袍幾乎要與這個夜色融為一體。

曾老頭子穿著禮服,一副兢兢業業的模樣。有時候我不大理解,他位居要職,卻在家怕自己夫人,到了朝廷之上又要本本分分做人,這些年,他可真不容易。

掃視了一圈坐著的人,卻不見師父蹤影,他還說要來看我跳舞的,唉,這個騙子。

肩膀被人拍了拍,我轉身一看,眼前一亮,一向素服的庄嬤嬤,此刻卻穿得格外……格外喜慶。紅色的禮服,是過時的滾邊和花色,衣服上有褶皺的痕迹,顯然一直珍藏在箱底。她的頭髮一絲不苟地盤在頭上,插著一支木簪。

庄嬤嬤緩緩地跪在了地上,行了個大禮,伏在地上,許久才道:「奴婢這些年,總算有了個交代。奴婢已竭盡全力,小公主多保重,我追隨長公主去了。」

我有點不明所以,這是舞前動員?但聽著有些悲傷。我俯身去扶她,庄嬤嬤卻倒在了一邊,嘴角處的鮮血滴在了紅毯上。在半個時辰前,她已經服下了毒藥,我雖已很久不用毒,但這癥狀還是能看出來的。

「庄嬤嬤歿了……」

不遠處的小太監,聽見我的聲音,立馬叫道:「快點,收拾收拾,別出聲,弄髒了地毯,真是的!」

長公主?我有些啞然失笑,這個名義上是我娘親的女子,我卻對她沒有什麼親近的感受。我們有著共同的血脈,共同的身份,而她對於我,只是永遠活在說書先生口中的人物。這些年過去了,還有這麼多人,為了給她正名,執著地等待,秘密地謀劃,甚至連我的命,也是這棋盤中的一部分。

我對於長公主的情感親近不了,或許這些年生長在山谷,與人交際甚少,涼薄慣了。

想起早上我心中的不祥,我對庄嬤嬤心中還有許多尊重。她等待了這些年,安心做這枚棋子,她或許知道的並不比我多多少,卻因為知道這計畫的目的是能為長公主正名,於是她便義無反顧。

誰在下這盤棋?僅僅是為了給一個逝去多年的女子正名?

我不信。

我冷眼看著他們忙碌地從我眼前晃過。庄嬤嬤與我的唯一聯繫是那段舞蹈,她對我的喜歡,是為了報恩,我清楚得很,只是我骨子裡是涼的,對感情淡薄得很。她的出現、她的離開,都在她的計畫之中,只是我突然明白了一句話,很多不願意去做,卻一定要做的,那便是責任。

很快,這裡就被收拾得很乾凈,小太監們抬著庄嬤嬤,嘴裡嘀嘀咕咕個不停,似乎這是計畫外的活兒,讓他們很厭煩。

這座宮殿,本身就是涼的。

「把她抬到未央宮去。」我對一個首領太監說道。

首領太監抬眼瞟了我一下,道:「您哪位?咱家可不知道未央宮又來了個新主子。」聲音輾轉,盡顯不屑。

「你現在知道了也不遲。」

那太監愣了愣,顯然被我的氣勢所壓倒,咽了咽口水,吩咐小太監們轉了個方向,往我宮裡那邊走去了。

流雲附在我耳邊道:「曾半夏來了。」話音未落,曾半夏帶著一行人已經走到了我的面前。

她打量了我一番,撇了撇嘴,笑道:「不知道您現在是何身份,所以不方便行禮,也免了您予我見禮。」她身邊的下人掩嘴而笑。

流雲趕緊出來說道:「這是……」

我抬手止住了她說話,笑道:「不用免,你予我磕個頭就好了,大禮就不必了。」

曾半夏臉色一紅,壓抑著自己不滿的情緒,極低極氣地說道:「你沒這個身份,就別擺這個譜!」

我走到她面前,歪著頭看了看她,拍了拍她氣嘟嘟的臉,有些可惜道:「你彆氣呀,你現在不願意磕,等會兒再磕也行。」我招招手,示意流雲過來,「幫我去整整腰封,剛剛吃太多了。」

原本有些消化不良,現在是神清氣爽。

「你不過是個跳舞的,你娘還是個賣國……」她的聲音變得越來越沙啞,最終發不出聲音來,曾半夏拚命地咳嗽,丫鬟們手忙腳亂,趕緊給了她茶水潤口,卻沒有任何效果。

早就聽宮女們議論過曾半夏的歌聲,如同天籟,如同夜鶯重現,婉轉動人。只可惜我聽見的卻是不斷咳嗽清嗓子的夜鶯,真是遺憾了。

流雲有些驚恐地和我在後檯面面相覷:「她……她剛剛還好好的,怎麼聲音卻是那樣?」

我挑了挑發簪,在銅鏡中比畫了一番,不滿意,放了下來,微微嘆了口氣道:「可能是報應的關係吧。」

流雲有些驚恐地看了看我,我回以無辜的眼神。

好久不用毒了,沒想到那些常常用來防身的小藥丸,還是好用得佷,譬如六合散,功效顯著,值得擁有。

流雲有些擔心地看著我,我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心。她抽出手,突然說道:「姑娘,你可想過這支舞會跳給誰看?」

這是個很深奧的問題,我抬頭想了想,說:「你看啊,其實這個觀眾都是在心中的,要做到觀眾在我心,我……」

「我是認真的。」流雲半蹲在我面前。

「他沒有來……」我有點失落,垂下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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