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

奧黛爾的日記,續

我醒來的時候,還是獨自一人,那些玫瑰的香味幾乎聞不到了。我掀開帘子爬下床,感覺身上汗黏黏的,衣服緊緊貼在了身上。我看到窗前有一個衣櫃,於是把它打開。

一個維多利亞時代的淑女衣櫃,裡面從睡衣到日常穿著應有盡有,我比了比,驚訝地發現每一件都很合身。我猛地關上櫃門,坐回床上。我開始疑心這是薇拉的衣櫃。但是濕乎乎的衣服貼在身上實在難受,我忍不住又去拉開了柜子,挑出一條黑色的天鵝絨長裙、繡花束腰,還有一件鏤空的黑色蕾絲上衣。看上去和我以前穿的也沒什麼區別。

我在另一個柜子里找到了毛巾和拖鞋,然後推開一間看上去像是盥洗室的小門。

我閉上了眼睛。我不知道自己是該笑還是該哭。我是說,一個六百歲的羅馬尼亞王子有這樣一座宮殿是理所應當的:文藝復興的房間,巴洛克的房間,維多利亞的房間,還有這個完美的羅馬式浴池。但在另一方面,他和我的距離卻越來越遠了。何況我們之間還杵著一個薇拉,美麗性感的薇拉,已經和他一樣成為吸血鬼的薇拉。

浴室里很靜,溫熱的水流從大理石雕成的龍口中噴出,上面高高站立著聖喬治。聖喬治騎士團是龍騎士團的別名,我想起以前不知在哪裡讀到過。這麼說那個傳說就是真的了,「龍之子」弗拉德成為了吸血鬼,只是,當我回想著歷史書上見過的德庫拉頭像,顯而易見,和眼前的D毫無相似之處。

這個疑惑在我再次見到D的時候解開了。

現在我們身處一處燈火輝煌的餐廳,當我走進去的時候,D端著一個杯子正在喝著什麼。他面前有無數大大小小的水晶高腳杯,我不由想起了我們在麗茲酒店的那個晚上。只是他根本就沒用他面前的任何一隻杯子。他手裡是一隻白瓷的馬克杯,當我走近了才發現,上面竟然是他自己的頭像。

「我在上面的市集里買的,」他對我眨了下眼睛,「他們真是一群天才。」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身上銀灰色的緞子襯衫,肩頭和袖子上銹滿了閃閃發光的珠子和小寶石。他系著一個銀色的領結,下面是一條修長緊繃的黑色窄腿褲和印花的黑色尖頭皮鞋。我忍不住想提醒他,那個愚蠢的馬克杯和他這一身實在太不搭了。但是話出口,卻變成了:

「那個頭像和你一點都不像。」

D聳聳肩,「如果我生在義大利或者法國就好了。」我不明白。所以他繼續解釋,「在我的那個時代,戰爭太頻繁了,我們沒有藝術家。」

「所以你才特別迷戀藝術?」

他看著我笑了,但是並沒有回答我。「先來點餐前酒怎麼樣?」他建議說。

一個白衣酒侍立刻就出現在我身邊,我根本就不知道他是從哪裡冒出來的。而且他的動作也很快,出現,倒酒,然後立即消失。我只感覺眼前一花,小半杯鮮艷的紅酒已經擺在我面前,我的腿上還多了一份餐巾。但我根本就沒看到那個酒侍的臉。

「1991年是個好年份,」D的聲音從餐桌那邊飄過來,我的心底咯噔一下。選擇我的出生年,他是故意的嗎?

「回到藝術上面,」D微笑,「你最喜歡的畫家是誰?」

我突然想起之前我們在國家畫廊的那一次。「波提切利,」我說,「還有他那個年代的很多藝術家們。」桌子那邊D在看著我笑,我突然想起那也是他的年代。「你見過他嗎?」我有點激動地問。

D微笑著搖了搖頭。「那個時候我對藝術一點興趣都沒有,我只想著打仗。」然後他補充了一句,「但我有個朋友,嗯,他是佛羅倫薩人,他曾經和波提切利很熟。」

我腦子裡仍然想著他之前的那句話,確實,在我的印象里,德庫拉應該是戰車上威風凜凜的戰神,而不是眼前這個迷人的傢伙,每次出現都穿得好像迪奧或是阿瑪尼的當家麻豆。「那你後來為什麼改變了?」我喝了一口酒,問他。

他還是那樣看著我微笑,修長的白手指一直摩挲著他的馬克杯口,但是卻沒有回答我。

我低頭小口抿著我的酒,酒液陳醇溫和,我的腸胃很快暖了起來,過了一會兒,感覺腦子也開始暈乎乎的。我的膽子大了起來,問出了我一直想問的那個問題:

「你最後沒有死在布加勒斯特的戰場上,是吧?」我回憶著歷史書上的時間,弗拉德與奧托曼帝國的最後一戰。如果那個時間是正確的,他死的時候應該已經超過了四十歲。而我面前的這個人,就算他保養得再好(好吧,他是吸血鬼,其實根本不需要保養),看起來完全也還是個青年人。

「我確實死在了戰場上,只是不是那一場。」D微笑著說,「我希望可以藉助假鬍子和化裝矇混過關,但是最後還是失敗了。我的一個死對頭開始在軍中散步謠言——雖然那些都是真相,但是我的部隊動搖了。所以我只好選擇戰死,然後退出。」

我聽著他輕描淡寫地談論一切,好像那些都是別人的事情。但是再一次地,所有這些都已經過了六百年,也許他已經根本不在乎了。

「所以,你也沒有因為你的妻子自殺而詛咒基督?」我小心翼翼地問。

「那是科波拉的電影吧?」D微笑,「布萊姆·斯托克都沒這麼編過。但是我很喜歡這個情節,很天馬行空,而且還很浪漫。」他總結道。

我看著他指頭上的那隻戒指。「那是龍騎士團的團徽?」

他略微睜大了眼睛,露出讚許的目光,「是的,」他說,「你慢慢就會發現,其實我們都很虔誠。」

「你……們?」我猶豫著,「你是說,你不是,吸血鬼的起源?」這個名字讓我吞咽困難,但我還是說了。

「哦,拜託。」他搖了搖頭。「我們有很多分支,我只是其中的一支而已。」

我渴望地盯著他,但是他只說到這裡就閉上了嘴。「讓我們開始用餐吧,」他說。

我剛想問「餐」在哪裡,面前白影一晃,再看時,面前已經多了一整排蓋著蓋子的餐盤。同時我喝完的那個杯子也被撤下去了。然後我看到另一個身穿白衣的侍從(也許是同一個,因為我之前並沒看到他的臉),在我面前優雅地揭開了當中最大的那個盤子。

一隻烤得金黃澄澄的火雞,周圍裝飾著綠色的橄欖枝,上面結著紅紅的小果子。侍從用一把長刀切開火雞的肚子,裡面填滿了餡,噴香撲鼻。我愣愣地看著他完美地切下一塊火雞胸放入我的盤子里,然後依次揭開更多的蓋子,我看到無數的配菜,全部你可以想到或者想不到的聖誕食品,有些我根本就叫不出名字。最後是一個黑乎乎的聖誕布丁,擺在桌子的正中間。D打了個響指,那個布丁突然燃燒起來,一個小禮花衝到房頂然後艷麗地炸開。

侍從消失了,不知從什麼地方響起了音樂,高亢而古典,D在桌邊舉起了酒杯。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看到自己面前同樣出現了一杯金色的液體,於是機械地拿起來。

「聖誕快樂,奧黛爾。」D對我說。

「你說過你從不過聖誕節。」我震驚地看著他。烤火雞的熱氣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幾乎看不見他了。

「但我總得給自己找個借口,慶祝我們的再次見面。」D微笑地看著我,我的頭腦剎那間一片空白。他說「再次」。但那似乎指得並不是兩個月之前的倫敦,而是某種更久遠的時間範疇。我看著他,看著這間燈火輝煌的大廳,看著餐桌上閃耀的多枝燭台,看著遠處牆上的鍍金畫框,我突然意識到這一切似曾相識。這並不是我第一次來這裡。

但當這個念頭剛剛出現,它馬上就消失了。烤火雞的香味刺激著我的腸胃,於是我坐下來,切了一片火雞胸肉放進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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