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奧黛爾的日記,續

見到D的時候,他給了我一個微笑,他的手上拿著我的大衣。我剛要伸手接過來,他卻把大衣展開了,我的臉有點紅,轉身讓他幫我穿上大衣。他看著我扣好最後一粒扣子才打開門,然後撐在那裡讓我先走。我忍不住想,他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紳士。

6點。特拉法加廣場華燈齊上,一輪碩大黃圓的滿月剛剛浮了上來。遠處突然傳來噼噼啪啪的悶響,一個五彩的煙花在天空中炸開。然後又是一個。

幾個孩子從廣場上跑過,叫著跳著,他們在唱:「記住11月5日,炸藥和陰謀——」

「今天是英國的焰火節,」D向我解釋,「自從亨利八世和教廷斷絕關係,英國國教和羅馬天主教一直勢不兩立。四百年前一群天主教徒妄圖炸毀議會未果,於是英國人每到這一天都要放焰火慶祝。」在他說話的時候,另一叢焰火升了起來,這一次極近,映紅了半片天空,廣場上的遊客歡呼起來。

D看進我的眼睛,露出微笑。「你想去看焰火嗎?」他的眼神溫暖、濕潤、誘人。

「去哪裡?」我想都沒想就叫了出來,為自己的迫不及待感到臉紅。

「一個很特別的地方。」D用他帶著黑色皮手套的手拉起了我的手,我全身震了一下。看著他的笑容,一個沒來由的欣喜突然間湧上心頭,那麼強勢,完全壓過了我自己剛剛的不安與困惑。

走入地鐵之前我掃了一眼國家肖像畫廊前的停車場,那輛黑色的摩托車已經不知所蹤。

D一直拉著我的手。他的眼睛看著我的,讓我的思緒完全空白。所以直到我們走下北線地鐵,我才發現他帶我來的地方竟然是海格特公墓。

看著面前巨大的鐵門和遠處模糊的黑暗,我開始猶豫。夜幕已經降臨了。路這一側還有無數行人,那一側,只有無數年代久遠的墓碑。

沒錯,我熱愛吸血鬼,還和同學大白天鑽進學校附近的墓地拍過照片,但我還沒瘋到在三更半夜(好吧,雖然只有6點半)和一個陌生人去黑漆漆的墓地看焰火!腦中突然閃出茱莉的影子,她在對我說,奧黛爾,快回家,這裡很危險,奎因讓你趕快回家。

但是奎因這個名字實在太沒有說服力了。如果是另外一個人,比如戴比,或者亞歷克斯,甚至飛機上那個庫珀先生,我想我都不會冒這個險。但是奎因?我冷笑一聲。其實最讓我困惑的是,茱莉在鏡中沒有影像。也許她和奎因都是吸血鬼?我自嘲地笑了一下,如此,我就更沒有相信他們的必要了。

我看著D,看著那對誘人的灰眼睛,感覺他視線的溫暖,再次確認他的邀請,看他輕鬆地一手推開那扇沉重的鐵門,撐在那裡讓我先走。

我沒有想過,這裡為什麼沒有像其他墓地一樣有個守門人,為什麼天已經黑了門還是開著的;或者更重要的是,一個像他那樣穿著奢侈、出入麗茲的紳士,為什麼寧可在下班高峰乘坐人滿為患的地鐵,而沒有叫一輛可能會留下記錄的計程車?

我沒有時間想這些。我知道的只是他拉著我的手,我們並肩走在月下的青石板路上。頭頂枝葉透下曖昧昏黃的月光,撒在草地上,撒在破碎的墓碑上,撒在布滿青苔的天使像上,撒在我們的身上。

風很冷,但是從D握著的手那裡卻傳來溫暖。我知道那不是他的體溫,因為他一直戴著手套。那麼就是我自己的溫度了。因為他一直拉著我的手,我的臉在發燒,我的手心出汗,心臟怦怦亂跳,每當天空升起一個焰火,我的心都隨之震動一下,仰起頭,看焰火璀璨的光華映照在他完美的臉上。

D是對的。看焰火應該在廣場上,但哪裡還有比廣闊寂靜的公墓更大的廣場?海格特公墓位於倫敦北郊的高地,周圍沒有建築物,住戶也很少,只有無數一人高的墓碑和低矮的灌木叢,整個半球形的夜空就好像一把大傘撐在我們頭頂上,像宮殿巨大的穹頂,像一個深藍色的天鵝絨帷幕,上面懸掛著大顆大顆寶石一樣的星星。

「你來過這裡嗎?」D打破了寂靜,目光從一片飄落的葉子轉到我的臉上。他的聲音柔而滑,每個詞不假思索地從舌頭上滾出來,就好像一卷華麗的絲綢在我面前展開。

我搖搖頭,「但是我一直想來。」

「為什麼?」

「我聽說這裡有吸血鬼。」我直接就說了,然後當場愣在那裡,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就這樣暴露了自己的怪癖,何況我們還不是情侶!雖然有這個可能……真的有這個可能嗎?我緊緊咬住嘴唇,覺得自己簡直比想像中還要白痴。但是我突然想到,他應該早就知道這一點,否則萬聖節舞會上我們就不會跳舞了。於是我試探著繼續深入這個話題:

「你聽說過那個吸血鬼傳說嗎?」

然後我驚訝於他的回答竟然不是單純的是與否,他看著我問:「哪一個?」

「海格特公墓的。」我有點奇怪,難道這裡還有其他我不知道的吸血鬼傳說?

「大約四十年前,有人親眼在這裡看到屍體從墳墓里爬出來。」我對他說,「互聯網上到處都是,一搜就出來了。」

「後來發生了什麼?」他還是那樣看著我,似乎很有興趣的樣子。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後來……」我回憶著我讀到的東西,「他們找出了具很新的屍體,還把木樁釘進了胸膛。」我注意到D似乎有點想笑,但是他忍住了。

「然後就沒事了?」他問我。

我聳了聳肩。

D笑了。他拉著我的手,用另一隻手抬起我的臉,強迫我看著他。因為我的臉在發燒,在那個瞬間,我覺得自己一定滿臉通紅。我想掙脫開他的手,但是他拉得我更緊了。我看到一個煙花在他頭頂盛開,發出燦爛的銀光,銀色的光環在天空中跳躍翻騰,然後又是一個,天空中布滿了銀色的光華,照亮了寶石藍色的夜空,照亮了D的眼睛。

但他的眼睛比夜空更亮,裡面映出一個影子。那是一個女孩。她的頭髮漆黑如夜,她的眼睛亮如繁星,她驕傲、善良、敏感、執著,她的面容讓我呼吸停滯,她好像是我,但她又不是我。我確定自己沒有那種驚艷奪目的美麗,但是那對杏仁形狀的眼睛,橘紅色的瞳仁,我絕對不會認錯,那就是我自己的眼睛——就好像,上帝之手已經填補了我所有屬於人類的缺陷,讓我的靈魂重生。

「奧黛爾——」夜風吹過,浮雲流過,每一片草葉,每一朵花蕊都在呼喚著我的名字。我真正的名字。我聞到玫瑰的香氣,強烈、濃郁,是我在做夢嗎?我感覺自己很輕,彷彿驟然失去了重力,寂靜的墓園不見了,D正拉著我的手,我們一起飛翔在高高的天宇,飛翔在閃爍的繁星之間。五彩繽紛的禮花在我們周圍盛開,一簇接一簇,粉色、綠色、金色、紫色,就好像我們正徜徉在一個鮮花盛開的天國。

我突然意識到D在吻我。

他的吻,溫柔而猛烈,冰冷而灼熱。我嚇了一跳,本能地向後退了一步,感覺到他覆在我腰上的手臂驟然收緊,我沒站穩,整個人跌入他的懷抱。他的羊毛圍巾很軟,估計是羊絨的——我很驚異自己到底在想什麼,因為在下一秒,那對灰色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好像被催眠一樣走火入魔,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那個女孩收起了她的驕傲,失魂落魄地投入了他的懷抱。

在我最終投降的那一刻,在我最終接受了他的吻,在我微微張開嘴唇迎接他的舌頭,在我的舌頭輕輕撫過他的尖牙,在我閉上眼睛之前的最後一個瞬間,我意識到我們仍然在墓園裡,在倫敦北郊的海格特公墓,眼角的餘光掃過他身側的墓碑,那個墓碑和其他相比還很新,上面還沒有裂紋——頭頂一個艷麗的禮花砰地炸開,我的腦袋嗡嗡作響,青色的光芒清晰地映出了一個被青苔浸濕的名字:

奎因·詹姆士,1951.9.6 – 1973.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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