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奧黛爾的日記,續

顯然D對繪畫很有研究,這讓我很吃驚。一部分是因為我認識搞藝術的男生90%以上都是同性戀,而他顯然不是(好吧,我不確定,但至少看起來不像);而最主要的原因是,D在繪畫上的學識和品位,竟讓我這個從小學畫的藝術學生相形見拙。

比如說,他不但知道像梵高、畢加索這些人物的生平和主要作品,也分得清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那些偉大的畫家(相信我,這並不容易,室友戴比前幾天還問過我《最後的晚餐》的作者是達芬奇還是米開朗琪羅),更令人吃驚的是,他說起這些畫家的主要技法和繪畫背景簡直如數家珍,就好像他自己親身經歷了幾個世紀變幻萬千的美術史。

「我讀了很多書。」他微笑著看我目瞪口呆的臉,試圖解釋。

這就更令人奇怪了,不是嗎?因為書獃子們一般都走極客風:戴著瓶底眼鏡,神經質,笨拙,敏感,不善交際,而D和以上任何一種都完全不沾邊。他是個很難歸類的人,有點哥特(比如大多數情況下都是一身黑衣),但又絕不僅於此:他的臉像明星、或至少是個搖滾樂手,穿衣像大牌模特,言談古典、甚至有點古板,行為舉止又像個貴族。而且我也看不出他是做什麼的。說他是律師或醫生這種專業者他太洒脫了,說他是藝術或音樂家之類他又過於嚴謹了。

「你在想什麼?」D微笑看著我,又是那雙灰色的眼睛,在畫廊高高的射燈下面閃爍。

「沒,什麼都沒想。」我沒有撒謊。因為每次當他看著我的眼睛,我總是手足無措。看著四壁高牆上的巨幅油畫,看著那些雕花鍍金的畫框,鋪著牆紙的壁板,我一陣恍惚,好像在什麼時候,在一個類似的地方,不,那裡比這裡更輝煌,更絢麗,充滿了土耳其的掛毯,天鵝絨靠背的長椅,還有水晶吊燈,多枝大燭台,蠟燭的光芒在閃爍——

「奧黛爾?」D從身後輕輕攬住我的腰。我顫抖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看進他的眼睛。

「你喜歡波提切利嗎?」他問。

一個這麼不著調的問題。

我回過神來。「喜歡,」我咕噥著回答,其實我真想說我不喜歡。

「那你對這幅畫怎麼看?」D問我。

我轉過頭,發現我們正站在波提切利的《維納斯與瑪爾斯》面前。

「呃,維納斯是愛神,代表愛與和諧,瑪爾斯是戰神,代表戰爭。」我回憶著美術史課上的講解,「這幅畫上面維納斯醒著而瑪爾斯熟睡,說明當愛蘇醒,戰爭陷入沉睡。」

「還有呢?」

「還有,這幅畫難得地體現了女性視角。一般來說,在藝術史上男性是觀看者,而女性是被看者,而這幅畫上面,穿著衣服的維納斯凝視著赤裸的瑪爾斯,一反常態使男性成為了被看者。」

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繼續給了我一個鼓勵的眼神。

「還有……」我絞盡腦汁,試圖再說點什麼,「波提切利的維納斯是西蒙娜塔,那個時代出名的美人,她也是《維納斯的誕生》的模特,瑪爾斯則是美第奇家族的,嗯,他叫……」我僵在那裡,為自己拙劣的賣弄感到臉紅,因為我突然怎麼也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也許是……朱利亞諾?」D試探著說出一個名字。

「嗯,朱利亞諾。」看到那個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敢發誓他一定知道得比我清楚多了。但我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他們本是一對情侶,卻一直不能在一起。西蒙娜塔死於肺結核,而朱利亞諾死於暗殺。」

「真是一個悲劇。」D給了我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那個表情讓我困惑,他真覺得這是一個悲劇嗎?為什麼他笑得那麼詭異?我皺起眉頭。

我們離開波提切利的作品,去看達芬奇的《岩間聖母》和《聖母子》,然後他帶我來到國家畫廊著名的「拉斐爾室」,這裡收藏著超過十幅拉斐爾的作品。我看著他在那些巨幅油畫前駐足觀賞,就好像是一個專業的藝術評論家,真的,我從未看過任何一個人有他那樣的耐心熱衷古典藝術。相比之下,學校里所有的同學和老師都在追捧現代藝術,他們喜歡泰特現代美術館多過國家畫廊。

而我面前的這個人卻極度熱衷古典,他似乎覺得法國印象派都過於現代。他對塞尚和莫奈不屑一顧,他也不喜歡風景,他只喜歡細緻描繪的文藝復興人物繪畫。

而我,恰巧,也喜歡同樣的東西。

畫廊今天6點關門。快到時間的時候,遊客越來越少,到最後,整個畫廊里似乎就剩下了我們兩個。D帶我走向存衣處拿我們的大衣。下樓的時候我感覺身後好像有人在看我,但當我回過頭去,卻什麼也沒看到。

「怎麼了?」D微笑著問我。

「沒什麼,」我搖搖頭,看到剛剛走過洗手間的標誌,我有點不好意思地對他說,「能等我一下嗎?」

「我去幫你拿大衣。」他給了我一個微笑,然後走開。

我獨自走進衛生間,看著鏡子打開水龍頭,讓涼水流過我的手。我沖了一會兒,然後用吸水紙擦乾,把冰涼的雙手貼在通紅的臉頰和脖子上。我需要冷靜。

這已經是我們第二次「約會」了。但是他連我的手都沒拉過!難道是我太沒魅力,他只想和我做朋友嗎?別傻了,和我做朋友他有什麼好處?和他那樣的人相比,我簡直什麼都不是。我怎麼也想不通,一個像D那樣的人,每天應該有無數的漂亮姑娘趨之若鶩,可他為什麼偏偏選擇了平凡的我?我到底有什麼特別?

我搖了搖頭,從包里取出我的潤唇膏和唇彩補妝,再把暈開的眼線液擦掉,對著鏡子露出一個微笑。自信一點,我對自己說,如果你喜歡他就別想那麼多。

我把所有東西放回包里,擦乾洗手台上的水,剛想轉過身,一種奇怪的感覺突然襲上心頭,就好像空氣里有什麼改變了,我凝固在那裡,屏住了呼吸。

「奧黛爾,你會有危險。」

一個細微的聲音傳進我的耳朵,而我確定剛剛洗手間里並沒有人。

我用眼睛的餘光掃過鏡子,確定裡面只有我一個。我輕輕把氣吐出來,決定相信剛才只是我的錯覺。我轉過身。

我差點叫出聲來。

一個高挑的金髮女孩正站在我身後,靜靜地看著我。「你會有危險,奧黛爾。」她清晰地重複。

女孩很美,穿著布滿鉚釘的皮夾克、窄窄的黑色仔褲和摩托靴,看起來很酷。更重要的是,對方的臉我竟然覺得似乎在哪裡見過。她的穿衣風格讓我想起一個人。我突然注意到她的手裡拎著一個黑色的頭盔。

「茱莉?」我吃了一驚,突然想起我在「黏液」見過她,她就是奎因那個「非正式」的女朋友茱莉。

「我就明說了吧,」茱莉點點頭,「是奎因讓我來的。他想讓我告訴你,趕快回家。」

「什麼?」我完全被搞糊塗了。

「趕快回家,」茱莉重複,她的表情很嚴肅,「否則就來不及了。」

「可是……」我想起我還在約會,D還拿著我的大衣——

「我的話已經傳到了,決定權在你。還有,」茱莉看著我,「奎因向你問好。」她微笑,露出整齊的白牙齒,然後在我能夠回答之前就走出了洗手間。

我愣在那裡,頭腦間一片混亂。我之前並沒有看錯,那就是奎因的摩托車,而且他還讓他的女朋友給我捎來了一個信息——說我處於危險,讓我趕快回家。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別說我是否應該相信茱莉——之前我對她在「黏液」的印象可不怎麼好,就算奎因,這個從來不上學而且突然失蹤的傢伙,留下整整一冰箱極度可疑的袋奶,我覺得自己也不該聽信他說的任何一個字。

我一個人站在洗手間里想了很久,突然意識到D還在存衣處等我,我趕緊又看了下鏡子,確定自己的妝容,整理了頭髮,快步走出洗手間。然後我突然意識到,剛才我和茱莉一起站在那裡,身邊就是一面牆的鏡子,但是鏡子里只有我一個人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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