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奧黛爾的日記,續

整個白天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的。似乎睜開眼睛,然後洗澡,然後吃飯,然後回到房間,然後天就黑了。

戴比似乎來找過我,說亞歷克斯回來了,但是我忘了我和她說了什麼。整整一天我都在看著自己的手機發獃,看著上面的通話記錄和語音留言,反覆告訴自己這不是一場幻覺。

臨近傍晚的時候,我緊張得要命,心臟怦怦地跳得厲害,手心裡全都是汗。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因為以往無論是和小S,還是其他男生第一次約會的時候,我也緊張過,但完全和現在不一樣。何況今晚實在不能算做是一個約會,因為我們之間根本就沒有任何承諾,最親密的舉動,不過是在臨走前D印在我手背上的一個吻。但那也不能算做親密,更像是是一個禮節性質的告別。

6點半的時候,我顫抖著手開始化妝,我化得很淡,只是讓自己看上去再漂亮一點,睫毛再長一點,畢竟我的目的地是麗茲而不是黏液。麗茲酒店!這和我平凡的哥特小圈子相比簡直就是天壤之別。我找出自己最好的一條禮服裙(當然也是黑色的),還有一雙比較結實的高跟鞋(當然也很優雅),把隨身物品全部擠進薇薇安·韋斯特伍德的心形小紅包,然後披上黑色的長呢子大衣出門。

我沒有忘記噴香水,濃郁醉人的「玫瑰女王」,我的最愛。我記得以前小S喜歡更加淡雅甜蜜一點的香味,那種鄰家女孩類型的,但是我自己並不喜歡。

7點半的時候,我打電話叫車,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冷靜。

「是的,麗茲。」當計程車停在學生公寓門口,我對司機點點頭,看著他不可置信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打了個手勢讓我上車。

剛到倫敦的時候,我曾經不止一次地經過麗茲那一排燈火通明的建築,那方方正正的外立面讓我想到歐洲的宮殿,看那些精緻的長窗,迴廊,還有層層疊疊的帷幕,所有一切就好像是一個夢,一個回到洛可可時代法國宮廷的夢,一個關於某種奢華絢爛的化裝舞會的夢。

當我這麼想的時候,舞會的場景鮮活地映在我的腦海里,就好像是某種前世的記憶。我看到舞會大廳正中的那個黑髮女孩,像黑天鵝一樣美麗而驕傲,一對深色的眼睛充滿彷徨,正透過所有蒙著面具的客人四下觀望,似乎在尋找什麼人。

畫面就在這裡嘎然而止。我看到有人從外面替我拉開了車門,我匆忙付了車費,深深吸了一口氣,下車,昂頭走入了一片華麗的夢境。

在我走去酒店前台的時候我突然想,如果這一切真是一場夢的話我該怎麼辦?如果我根本就沒有見過那個陌生人,又或者,他根本就沒有給我打過電話,這一切都只不過是我自己的幻想——我到底來這裡幹什麼?奧黛爾!停,別再往前走了,停下來!然而就在我開始猶豫的時候,接待台的服務生已經發現了我。

「晚上好,有什麼可以為您效勞?」他優雅地對我點頭微笑,我注意到無論是客人還是服務生,這裡每一個人都保持著完美的禮儀習慣,男士穿著西服外套,女士則是正裝晚禮服,就好像是一個真正的宮廷。

「嗯,呃,我想,我預約了……」我突然開始口吃,因為我的腦子嗡嗡作響,我發現我根本不知道D的名字!我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手心裡全都是汗。

他耐心地看著我,保持著一如既往的微笑。「您是來用餐嗎?」

我使勁點了點頭,緊緊抿著嘴唇,不知道說什麼好。

但是他什麼都沒問,只是低頭翻開一本客人的預定名單。我看著他一行行在那裡查找,嘴角始終保持著耐心的微笑。我更加手足無措了。

「我是來找,嗯,D……」我又說不下去了,他到底叫什麼名字?我怎麼會這麼傻,對方不但是個陌生人,而且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我到底是幹什麼來了?

但就在我吐出D這個字母的那個瞬間,周圍有什麼改變了,就好像某種咒語,改變了整個大廳上空的氣場。對面的服務生立即抬起了頭,甚至旁邊另一個正在忙著的服務生也抬頭看了我一眼。我說不出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眼神,我甚至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已經放下了手中的冊子,直接從接待台另一側走了出來,恭謹地對我點了下頭。

「伯爵已經在餐廳等您了,請跟我來。」

伯爵?D伯爵?吸血鬼伯爵?開什麼玩笑?!難道萬聖節還沒有結束嗎?是我還在做夢嗎?我抬頭看著金碧輝煌的天花板,悠揚的音樂響起來,大廳右側的管弦樂團里那個老人對我和藹地微笑了一下,迎面端著香檳走過來的服務生對我點頭致意。

我頭腦發漲,血液上沖,整個腦袋都暈乎乎的。我不知道服務生怎麼帶我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餐廳,怎麼把我交給領位員,怎麼幫我脫下我的大衣,怎麼帶我踏上厚厚的地毯來到窗邊的一個擺滿水晶玻璃杯和雪白餐布的圓桌邊。

頭頂枝形吊燈的燈光閃在我的眼睛裡,我頭暈目眩。舞會的畫面再次在我眼前閃現,但是這一次,我沒有看到先前那個女孩,我似乎變成了那個女孩,因為我正身處舞會大廳,用她的眼睛看著面前一切。我看到那個戴著黑色面具的陌生人,突然踏出人群出現在我面前。他用一隻手緩緩揭下臉上黑色的面具,露出了那張臉,我永遠不會忘記的臉,就好像,在見到他之前,我一直在整個世界盲目地尋找,但是並不知道我在尋找什麼,而就在見到他的那一瞬間,我突然知道了。

「你能來我真是太高興了,奧黛爾。」桌邊的D站起身,微微點了下頭。

有什麼哽在咽喉,我什麼都說不出來,只感覺腿後面椅子被輕輕推近,我順勢坐了下去。當D點酒的時候我一直在盯著他的臉,因為他看起來那麼熟悉,但就在我將將想起來的那個瞬間記憶又模糊成了一團。

「我的臉上有什麼東西嗎?」他在桌子那邊微笑,那麼優雅、那麼完美的笑容。他的黑髮在腦後梳成一個低低的馬尾,穿著一件銀灰色的老式三件套禮服,坐在橘色的拖地織錦窗帘前面,就好像是一幅油畫。

「呃,我想說,你的衣服和你眼睛的顏色很配。」我勉強開口,但剛說出口就後悔了。上帝啊,我到底在說什麼?

「謝謝。」他露出一個笑容,「你今天也很美。」

我的臉又紅了,從喉嚨深處咕噥出一個模糊的「謝謝」,不知道我還能說什麼。我低頭看著面前雪白的寬邊瓷盤,閃亮的三副銀色刀叉,還有那些亮晶晶的玻璃杯子。一切都亮得晃眼,我感覺眼睛開始疼了。

服務生為我倒上餐前酒的時候,我注意到他的杯子里還是空的。

「你不喝嗎?」我小心翼翼地問,但他只是聳了聳肩。

「我對酒精過敏。」他說,然後端起另一隻半滿的高腳杯——那隻杯子在我來的時候就在那裡,裡面盛著深紅色的液體,「我有自己的飲料。」他微笑了一下,然後說,「但是這裡的紅酒不錯,你應該嘗嘗。」

「但我只有18歲。」儘管我和很多同齡人一樣在年紀不到的時候就偷偷喝酒,但我絕不認為在酒店和一個陌生人喝酒是個好主意。何況只有我一個人在喝!

「所以完全合法。」D給了我一個安撫式的笑容,「別擔心,我保證讓你在午夜之前回家。」

我的臉不由自主地紅了。天啊,我到底在想什麼!

侍者上菜的時候我狠狠掐了自己一下,然後使勁忍住了疼沒叫出來。我不知道自己吃得是什麼,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味道。我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D身上,看著他明亮閃爍的灰眼睛,修長結實的白手指靈活地操作刀叉,但是——基本上他什麼都沒有吃。整個過程中他都在喝著他紅色的飲料,顏色那麼深,那麼稠,就好像是夢境里奎因的袋裝血。

我趕緊轉移了視線,目光落在他的手指上。我注意到那裡有一隻很大的戒指,上面有一個圓形的小標誌。我開始以為那是銜尾蛇的圖案,後來才看清那是一條龍,尾巴繞在了脖子上,背後有一個十字。我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標誌,但是這個記憶只閃爍了一下,然後又消失了。

「呃……」我突然想起了什麼,「我聽到他們叫你伯爵?」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D微微一笑,「現在爵位早就作廢了。」

「噢。」然後我抬起頭,「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問得那麼直接,我自己都吃了一驚。但是D只是看著我的眼睛,看了很久。我眼睛發疼,胸口發緊,我想轉開眼睛,但是他的目光彷彿磁石,散發出一個巨大的磁場環繞著我。這是周日的傍晚,餐廳里幾乎所有的桌子都滿了,燈光與杯盞交錯,在前一秒我還能聽到周圍客人們的低語,聽到管弦樂隊悠揚美妙的演奏,但是現在我什麼都聽不到了,眼中只有一對淺灰色的瞳仁,閃爍著某種熱切渴求的光,那光芒令人嚮往,也令人不安。

當我最終努力轉開視線的時候,我已經忘記了自己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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