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你是我的愛

深夜,連海平爺爺的電話打到肅陽鎮黨委辦公室時,連海平還在黨委會議室裡帶一群人寫材料。已經是晚上11點半,偌大一間會議室里仍然煙霧繚繞,三四個疲憊的男人坐在裡面或奮筆疾書,或冥思苦想,或皺著眉頭吞雲吐霧。辦公室主任葛建林推門進來的時候就看見連海平站在窗邊接電話。

他急忙走到連海平身邊,聲音壓得很低:「連書記,你家裡讓你馬上回電話,很急。」

連海平一驚,回頭看看還在趕寫材料的幾個人,沒說話,急忙合上手機往自己辦公室走。剛進門就順手按住手機上的快捷鍵撥回去:快捷號碼1——「我愛我家」。傻兮兮的畫面,是余樂樂拍的家裡客廳的照片。某個陽光晴好的午後,已經碩士畢業留校任教的她閑極無聊,就把連海平手機里所有和自己、爺爺、家有關的電話號碼全部設上來電圖片,還把鈴聲全部都改成「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的調子。就為這個曲調,連海平在團市委的時候不知道被同事笑話了多少次——只要聽見這個鈴聲響起,就會有同事喊:「海平,你們家小星星找!」

當時倒是沒想到,不久後連海平被派往肅陽鎮掛職鎮黨委書記,距家110公里遠的地方,這個音樂反而成了他最溫暖、最踏實的依靠。連海平離家的時候余樂樂懷孕3個月,吐得昏天黑地。連海平心疼老婆,有一陣子甚至想要放棄去肅陽。可是余樂樂硬是制止了,她撐著一張蒼白的臉告訴連海平:「女人生孩子都是這樣的,你不能總是為了我放棄這個、放棄那個。」聽了她的話,連海平覺得心酸:她太善解人意,她要他事業有成、意氣風發,而他又何嘗願意看她為他犧牲?可是,他還是拗不過她,終於在他們結婚三周年紀念日前夕踏上了去肅陽履新的路途。

雖然,肅陽離家並不遠,每個周末都可以回家。可是,他是鄉鎮一把手,有那麼多的事務要處理:招商引資、公開接訪、上級檢查、工作彙報、幹部任免、農村建設……他回家的頻率漸漸從每周一次到每兩周一次,後來甚至連每個月一次都無法保證。常常,只能通過電話里爺爺的數落或余樂樂一星半點的報喜不報憂了解一二。對她,他太愧疚了。他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會讓她這麼辛苦——在一個女人最需要依靠的時候,他卻不在她身邊。

而他,曾經發誓要給她幸福、給她一輩子的幸福的。家裡的電話始終沒有人接,連海平心裡突然開始發慌。他急忙往余樂樂家裡打電話,可是依然沒有人接聽。他有些急了,慌忙翻找於叔叔的手機號,可是正在這時候他的手機突然響了。他接聽,居然是樂樂媽媽。「媽——」他一聲招呼沒打完,樂樂媽媽帶著哭腔的聲音已經出了口:「海平你快回來,樂樂早產了,現在在中心醫院搶救。」「轟」地一聲,連海平的大腦被炸成了片。他獃獃地愣一會,幾秒鐘後,抓起外套往辦公室門外沖。葛建林站在門外正準備敲門,看見他這樣子急了:「連書記,你去哪?」

連海平一邊往樓下跑一邊答:「回家。」葛建林反應很快,三步並作兩步追上去:「你不要自己開車,我找人送你!」

他急忙安排值班的司機準備車,這一會功夫已經看見連海平站在辦公樓下看手錶。他急忙走過去,剛到跟前就聽見連海平開始囑咐他:「材料明天下午拿出來,如果我回不來就先給劉書記看看,修改好後給我電話;明天上午的公開接訪讓於鎮長去,你給於鎮長說一下,就說我家裡有急事。其它的事情隨時給我打電話。」臨危不亂,思路清晰,乾脆利落,有條不紊——葛建林內心頗有些佩服地看看這個年輕的鎮黨委書記,點點頭。車開過來的時候葛建林補充一句:「如果有需要我們幫忙的,儘管說話。」

他看見連海平有一瞬間的發怔,然而很快說:「好,謝謝你。」汽車絕塵而去,葛建林站在辦公樓門口,想著剛才連海平爺爺在電話里急沖沖的口氣,雖然不知道是為什麼事,卻還是為連海平捏把汗。其實,開始的時候,對於這個新上任的黨委書記,葛建林也並不抱什麼期望——幹部子弟,大學畢業考上公務員,29歲的團市委組織宣傳處主任,正科級幹部,提拔之前到肅陽這樣平安尋常的鄉鎮加強一下基層經驗,幾年後再調回市委予以重用……這樣的路子,對長年混跡官場的人們來說,實在是看得太多了。肅陽這樣的地方,不會很發達,但也風調雨順。本地特產山藥、紅棗之類的農作物,還有幾家民營企業勢頭良好。雖然不臨海,但經濟狀況還不錯,是個保平安的好地方。在葛建林眼裡,連海平的鍍金之旅,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就已經很好了。可是,他沒想到,這個年輕書記的開場白實在是太有力度了:制定鎮村兩級五年發展目標、落實責任制、定期考評,組織宣傳隊進村普及農業技術知識、鎮領導駐村幫助建立特色農業基地,整治農村村容、爭取項目資金、發放小額信貸……葛建林承認,就連他一個在鎮黨委辦公室呆了這麼多年的人,都覺得眼花繚亂。這一次他承認:就算連海平將來平步青雲,也一定是符合邏輯的。葛建林從來沒有見過連海平發慌,或許,今晚還是第一次。雖然這種慌亂只持續了幾分鐘,可是他知道,一定是發生了大事。想到這裡,葛建林嘆口氣,轉身往會議室走:幾天後「鄉鎮領導幹部論壇」就要開始,為了準備各種會議材料,辦公室的一群小夥子已經連續加班好幾天了。葛建林想:跟著這樣的一把手工作,加班加點好像已經變成了很正常的事。

一路上,連海平不斷看手錶。於叔叔的電話幾乎成了現場直播:「現在還在手術室……沒有別的情況……海平你別急,天黑注意安全……」司機小劉也明白他的心情,一路把車開得飛快。儘管省道不是很好走,夜晚的運貨車輛很多,可是1小時後他們的車已經停在市中心醫院的停車場。連海平幾乎是衝進了醫院大樓,可是他進了門才發現:他居然連婦產科在哪裡都不知道!

他似乎也是到這時才發現:自己這個做丈夫的真是太不稱職了,他居然從來沒有陪自己的妻子來做過任何一次產檢!深夜,寂靜的醫院大樓里,他一邊在指示牌上查找產房位置,一邊覺得那麼想哭。

一分鐘後,連海平三步並作兩步跑到三樓產房門口,剛上樓就看見一個醫生從產房走出來,走向於叔叔和樂樂媽媽的方向。他們急忙迎著他走上前,爺爺也急忙站起來往前走。也是這個時候勤務員看見了連海平,急忙喊一聲:「海平!」所有人的目光瞬間看向他,連海平大氣也來不及喘一口就沖向醫生:「人怎樣了?」

他的聲音急切,透著沙啞,臉上的疲憊清晰可見,讓人看了都忍不住要心疼。

「你是產婦家屬?」「我是她丈夫。」「產婦情況很不好,我們現在正在搶救。這是《病危通知單》,你先簽一下吧。」醫生看看連海平,似乎目光中也有那麼多不忍:「你看如果有危險,保大人還是保孩子?」

所有人的臉瞬間變得蒼白,樂樂媽媽當場暈倒,於叔叔扶住她掐人中,爺爺也已經說不出話來。兵荒馬亂間,連海平的一雙手已經開始顫抖。他手裡拿著筆,不敢相信地看著那幾張薄薄的紙,他的眼開始發花,他努力想要寫自己的名字,可是卻連筆都落不下。站在他身邊的醫生終於嘆口氣,扶住他的胳膊:「你要相信我們,我們一定會儘力的。」

連海平終於咬牙籤下名字,看著醫生:「如果有意外,我要大人,我要她活著!」

他直直地看著眼前的醫生,聲音充滿哀求:「大夫,救救她,求你。」看著他通紅的眼,醫生點點頭,似乎也有點動容:「你們都是這樣,你們——」

他終於沒有說下去。連海平聽不懂他的意思,也顧不上聽。他只是獃獃地看著緩緩合上的手術室大門,整個人突然無力地靠到走廊牆上,然後,順勢滑下去。在肅陽大刀闊斧、指點江山的年輕書記,這一刻,卻是天翻地覆地絕望與痛悔。凌晨兩點的產房門口,他深深埋下頭,在寂靜的走廊里,痛哭失聲。司機小劉站在不遠處的樓梯旁,幾乎驚呆了。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落寞、這樣脆弱的連海平——在他眼裡,連書記從來都是強勢的。

那一刻,小劉突然從內心深處為產房裡的那個女子祈禱:希望她平安,希望她的孩子平安……

同一時間,沒有人看到,隔著半個地球的那一邊,華盛頓冬天的午後,秩序井然的實驗室里,許宸靜靜望著窗外,不知道該用什麼語言形容自己的心情:那些憂傷、那些焦急、那些擔心、那些緬懷,如漲潮的水,此起彼伏。幾小時前,他還在和陪老婆值夜班的盧遠洋電話聊天,盧遠洋的新婚妻子、婦產科醫生趙穎華偶爾還在旁邊插科打諢。然而,突然闖進的護士聲音那麼大:「趙大夫,一個產婦早產,救護車剛送來。」出於職業敏感,他和盧遠洋都閉上嘴沒說話。於是,他便聽到護士翻表格的聲音,然後聽見她說:「產婦名叫……余樂樂……」砰然一聲巨響,幾乎令許宸失了心跳。盧遠洋也倒抽一口冷氣,下意識問:「穎華,病人叫什麼?」趙穎華奇怪地看盧遠洋一眼,一邊往外跑一邊答:「余樂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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