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人生如逆旅

年後,穆忻正式去團市委報到。在那裡,三十一歲的她不年輕了,但因為一群年輕人的存在,她奇蹟般地又找回了失落太久的衝勁。

那是一支小而精悍的隊伍——整個單位只有三十多位在編公務員,卻要負責包括希望工程、青年創業、各類培訓、青聯活動、志願者服務、青少年維權等在內的各種工作。大型活動時常開展,忙起來的時候一個人就要負擔一項大型活動從策劃、邀請、外聯、拉贊助、會務一直到總結在內的全部工作。在那裡,一旦項目被敲定開展,電話一個接一個地打,報告一份接一份地出,加之還要處理各種勞心費神的「突髮狀況」……人人都恨不得能長八隻手。

也是到那時,穆忻終於知道有些年輕的團幹部提拔快的確是有原因的——這個平台上不養閑人,所有人都必須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成長速度常在同齡公務員之上。

穆忻所屬的宣傳部只有三個人:一個部長,一個副部長,一個主任科員。穆忻去報到那天主任科員出差了,所以作為副部長的她壓根沒有多少熟悉工作的時間,當天就被部長拽去參加一個個頒獎活動,出發前扔給她一部單反相機,要她別忘記拍會場圖片以便回機關後整理上網信息。穆忻這輩子都沒摸過這麼高檔的相機,只好拽著會場里的媒體記者不恥下問。多麼巧,就遇見了褚航聲帶過的實習生。

彼時實習生已經成為省報的正式記者,看見穆忻時怕認錯了,還沒敢打招呼。直到穆忻落座時坐到了她旁邊,可憐兮兮地向她求教,記者姑娘才遲疑著問:「你是穆姐姐?」

記者姑娘很高興:「姐姐你不認識我的,但我認識你,我們主任桌上有你的照片。」

她沒有提褚航聲的名字,但穆析還是恍然大悟。

記者姑娘很熱情,一邊教穆忻使用相機,一邊道:「真羨慕我們主任,業務好,總是獲獎,想考博士也能一下子就考上,拿著工資去讀書,太幸福了!國慶節的時候他回來請我們吃飯,他說是年後要去日本交流吧,日本的春天哎,櫻花啊溫泉啊浮世繪啊雪花啊牛肉啊……我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穆忻哭笑不得地看著身邊的記者蛄娘,不知道她是怎麼從高雅的浮世繪一竿子支到雪花牛由的呢?她不得不打斷對方越來越奇妙的幻想,虛心求教:「我們部長說要拍領導講話的圖片,可是他們嘴巴不停地動,一說話就不好拍,怎麼才能拍得好看點,不那麼面目猙獰?」

「沒什麼好辦法,連拍吧,多拍一些,總能挑出幾張好的,」姑娘攤攤手,「我不了解你們機關風格,不過最簡單的辦法就是不管誰說話都狂拍,只要記憶卡和電池能撐得住就OK!」

穆忻一想也對,便朝記者姑娘擺擺手,挪到前排去找自家部長了。也是直到會議結束回到辦公室,穆忻才一邊往電腦里導入照片,一邊有空想:褚航聲國慶節回來了嗎?他還要去日本?是啊,櫻花快要開了,真是好福氣的人,把日子過得如此有聲有色……

那時,穆忻並沒有想到就在不久後的一個夜晚,她會收到蘇桂芳的電話,電話里,蘇桂芳硬哂著告訴穆忻:「析忻,你看電視了嗎?日本地震了」

穆忻的頭頓時「嗡」地漲了兩倍大!

「電視上說是東部,我也不知道他去不去東部,可是他手機打不通」……蘇桂芳努力想要鎮定,「忻忻你能來一趟嗎?我和你叔叔都在報社這兒。」

「我馬上到。」穆忻放下電話就出門。彼時她住團市委宿舍,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她和權益部一個未婚女孩子合住。出門的時候剛好遇見女孩子和男朋友在門口依依惜別,穆忻低頭匆匆走過,心裡只覺得有一團焦慮、恐懼、後怕的情緒堵著,堵得鼻子都發酸。

直到坐上上出粗車,看著城布里的萬家燈火,穆忻下意識地摸一摸自己耳垂上那兩顆璀璨晶亮的水晶,第一次覺得它們如斯沉重,直壓得人喘不過氣。她忍不住難過的想:褚航聲,我很久沒見你了,如果你回不來,就算我不扔掉屬於我的一隻結婚戒指,你是不是也再沒有機會看我戴上它……

一路胡思亂想著到了褚杭聲家門口,剛一敲門,蘇桂芳就從裡面把門打開,看見穆忻的時候她眼圈一下子就紅了,緊緊拉住穆忻的手,把她拉進屋。

穆忻跟坐在屋裡皺著眉頭的褚航聲父親打個招呼,著急地問:「跟大使館聯繫過了嗎?」

「打過電話了,讓等消息,」蘇桂芳深吸一口氣,認真地看著穆忻,「他告訴過你要去哪些城市嗎?」

「沒有。」穆忻難過地咬住下唇一一是真沒有,她到這時才開始後海,為什麼一隻不和他聯繫?為什麼對他一年來的生活漠不關心?雖然她經常會想起他,可是內心裡複雜的感受此起彼伏,讓她每次想要跟他聯繫時都總還是作罷,其實他沒錯,他也不該來承擔本應該厲乾地的太多壓力,她都不敢想,夜深人靜的時候,褚骯聲會不會想起她,會不會覺得難過?

穆忻低下頭,再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是默默接過蘇桂芳遞過來的一杯水,走到客廳一角打開電腦,登陸自己的~可是,那裡也一片寂靜。

她似乎到這時才發現:他已經很久都沒有在QQ上給她留言了,簡訊也越來越少,那個夜晚就在這種焦急與懊悔中慢慢走過,當清晨的第一縷光出現時,穆忻從電腦前抬起頭,轉一下僵硬的脖子,回頭看看一直都緊緊盯著電話機的蘇桂芳,繼續勸:「阿姨,你們去睡會兒吧,這裡有我呢,我向單位清過假了。」

褚航聲的父條深深嘆口氣,終於站起身,拍拍蘇桂芳的手:「去睡吧,不然孩子沒事兒,再把你累倒了,也是天下大亂。」

蘇桂芳這才起身跟丈夫進了卧室。穆析看著二老的背影,心裡又冒出一陣難以遏制的難過。

可是,直到老兩口短眠後醒來,蘇桂芳顧不上整理頭髮就急急忙忙衝到客廳問;「有電話嗎」,迎接她的,還是只有穆忻疲憊的表情——她遲緩地抬起頭,慢慢地搖頭。

蘇桂芳失望地坐倒在沙發上,她掩上臉,不知道是不是在哭。穆忻起身去洗手間第無數次用冷水洗臉,還聽見堵航聲的父親在她身後安慰老伴:「沒事的,不會有事的。」

穆析聞言鼻子一酸,有透明液體「吧嗒吧嗒」地就落進盥洗盆。

這一天,時間遲緩得好像凝滯一樣。

中午所有人都沒胃口,穆忻自己也全無食慾,但看看褚航聲的父母,還是起身廚房煮了幾碗雞蛋面端過來,算是湊合了一頓午飯。下午三個人繼續守在電視機前,頻道一直固定在央視新聞頻道,看鏡頭裡鋪天蓋地全都是水海嘯以難以想像的威力衝擊城市,瞬間淹沒房屋、農田、道路,在賓士的汽車後呼嘯尾隨,讓人眼睜睜看著建築物坍塌、髙壓電線短路,火光衝天,不知多少條人命眨眼就被吞噬……

這不是一個國度的災難,這是人類的災難。

穆忻看得全身發涼,她都不敢想萬一堵航聲真的遇難,她要怎麼辦?哪怕她曾經害怕他站在自己面前,害怕他來要一個結果,但如今,想到這個人或許再也不會來了,她突然發現前路一片蒼茫一原來,有人可以愛時,哪怕無法愛,但總有方向在。就好像曠野中的北極星,再遙不可及,都是路標。而設若這顆星辰隕落,無涯荒野中,何處是歸途?

三天里,能打的電話都打過了,關心問詢的電話也接了不少。網上陸續開始出現一些報平安的信息,唯有褚家的三個人好像困在孤島上,焦灼等待,卻杳無音信。蘇桂芳終於不堪重負地倒下一老太太的心臟本就不好,到第三天不得不吃了速效救心丸躺倒在床上。

看著蘇桂芳有氣無力的樣子,穆忻心裡有說不出的難受:當她少年喪父、青年失婚,且眼睜睜見過楊謙的離去、肖玉華的失常後,她早就從對自己「命不好」的感慨轉化為對「人生短暫」的恐懼。換言之,在人生的棋局上,她已經輸了太多次,早就沒法計較自己所執的是黑子還是白子,唯剩一點破釜沉舟的勇氣,與她對楊謙的歉疚共存。那點勇氣好像是—個執拗的聲音,每日里勸說她往前走、務必往前走,生命那麼短,既然已經錯失過一次,何必再添新的遺憾?

?這種勸說,竟有它的道理。

當電話鈴聲再次響起的時候,儘管失望了太多從,但穆忻還是一秒鐘都沒耽誤,跳起來就撲到沙發邊的角几上去接電話,因為撲的太快,腿撞在茶几上都顧不得疼,只是著急地對著話筒喊:「喂?」

電話那邊沉默幾秒鐘,終於傳來那個熟悉的聲音,只是語調里有驚訝、有疑惑:「忻忻?」

穆忻的眼淚「唰」的就掉下來了,這時褚航聲的父親緊張地湊過來:「航聲嗎?他沒事吧?」

聽見說話聲,蘇桂芳也從卧室里掙扎著爬起來,著急地問:「怎麼樣,他怎麼樣了」

「你沒亊嗎?」穆忻吸吸鼻子問。

「我沒亊,」褚航聲的聲音那麼溫柔,「你們嚇壞了吧?」

「知道我們會害怕你現在才打電話,沒事不知道早點說嗎……」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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