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這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九月時,褚航聲在完成了一系列專題報道後,終於把郝慧楠的故事搬上報紙——文章名叫《一個女村官的致富夢》,從郝慧楠籌集資金又組織村民修路開始寫,然後是她「種養加」的致富理想:種好地里的作物,有農業協會組織銷售;養好圈裡的動物,有扶貧項目保證收購;加工好作坊里的貨物,有額外的收入補貼家用……

報道里的郝村長真是個好村長,她敢跟鎮黨委書記拍桌子,敢跑農技站親自學嫁接,敢去農信社申請小額貸款,敢一間間企業走著找項目。她甚至到現在都沒有男朋友,因為她把幾乎所有的業餘時間都用在田間地頭,跟著老農學種地……

穆忻擎著張報紙看得張口結舌,尤其加重音調朗讀了「沒有男朋友」那句,一抬頭,看見張樂發綠的臉。

「他什麼意思?」張樂火冒三丈,「他非得讓全天下都知道我們楠楠沒有男朋友嗎?!」

穆忻劇烈咳嗽。

「再說了,我們楠楠那是因為沒有時間談戀愛嗎?」張樂對著空氣質問。

「那是因為她沒找到合適的人......」穆忻小聲回答。

「胡說!那是因為她還沒弄明白自己到底應該要什麼!」張樂慷慨激昂,「燈下黑你知道嗎?就是因為我離得太近了,她看不見我!」

「你這麼大一個人杵在這兒,她也得能當做看不見啊……」穆忻高舉報紙,躲在後面嘟嘟嚷嚷。

「你倆說什麼呢?」

這時候有人插話,穆忻探頭,看見褚航聲笑嘻嘻地進來,迎面看見張樂石膏一樣的臉,還問:「怎麼,案子不順?」

「沒事兒,」張樂垂頭喪氣地往外走,給倆人騰地方,「我出警去了,你們慢慢聊。」

看著闔上的屋門,褚航聲一邊從包里掏出個紙袋子一邊問穆忻,「他怎麼了?」

穆忻指指手裡的報紙:「這個,罪魁禍首。你說郝慧楠沒男朋友,愣是塑造得像劉胡蘭一樣的神勇,他生氣了。」

「生氣了就去追嘛,光天天晚上給人家守門有什麼用?」褚航聲搖頭笑一笑。

穆忻沒聽明白:「什麼守門?」

「你同學不是一個人住在村長宿舍嗎?據說村裡有個光棍漢經常坐在她門口一邊喝酒一邊自言自語地要跟村長談心,喝醉了還會說點污言穢語。有時候有人熱心來管管,有時候沒人管。張樂不出警的時候就搬個凳子坐在你同學門口,幫她站了好長一陣子的崗。中間那光棍來過兩次,都被張樂拿警棍嚇唬回去了,後來就再沒敢來。」褚航聲解釋。

「你怎麼知道?」穆忻瞪大眼。

「你以為你同學不知道?」褚航聲又笑了,「張樂有一點沒說錯,你同學是還沒弄明白自己想要什麼——或許她以為自己很明白了,但她沒有自己想的那麼堅強,有時候也很脆弱。比如躲在宿舍里哭的時候、跑很多單位卻沒人願意接待的時候、被村裡人誤解的時候、村委會不買賬的時候,她唯一的想法不過是離開這兒,但她忘記了,有時候,對一個女人來說,聽從自己的內心,找個能依靠、分攤這種痛苦和壓力的人,比孤軍奮戰要好得多。或許,心情好了,壓力減小了,反倒更容易離開,就算離不開,在這裡,也不是完全沒有舞台。」

「我怎麼聽得迷迷糊糊的……」穆忻笑了。

「因為你傻啊,傻人有傻福,不用擔心沒人支持。」褚航聲笑著拿出紙袋裡的物件——藍色的小盒子,蓋子上有女孩子們熟悉的天鵝標誌,打開,是一對璀璨的耳釘,施華洛世奇白色沙漠星光,穆忻曾經在孟悅悅帶來的時尚雜誌上見過,簡簡單單的一顆人造水晶,勝在切面立體,款式新穎,但又算不上昂貴,也不矯情。

可是——穆忻無奈地仰頭看褚航聲:「你看我有耳洞嗎?為什麼要送耳釘?」

「沒有就去打兩個唄,」褚航聲再打量一下自己買的禮物,「我路過商場,覺得好看就買了,你不喜歡?」

「喜歡,」穆忻笑一笑,先扭頭看看辦公室的門確實關上了,這才放心地坐到褚航聲身邊,「可是穿制服不能戴首飾。」

「周末可以不穿制服,」褚航聲笑著把穆忻攬到懷裡,「找時間我陪你一起去打耳洞。」

「好。」穆忻點頭,想說什麼,卻沒等說出來就被他捉住唇,一路輕淺地啄下去,他身上的氣息真乾淨,沒有楊謙身邊一直繚繞著的煙味。當然楊謙本身是不吸煙的,可是生活在要靠吸煙提神的刑警隊里,他里里外外都勢必充滿煙草氣……穆忻有點恍惚,忍不住就拿兩人比較。

然而褚航聲和楊謙到底是不一樣的:或許也是過了如饑似渴的年紀,不會像楊謙那樣一邊說著「不要走神」一邊吻得風生水起、步步為營。褚航聲只是再吻一下穆忻的唇角,然後抬起頭,仔細看看穆忻的眼睛,笑一笑,轉身拿來一顆耳釘,在穆忻耳垂上比劃,一邊比劃一邊誇獎:「真漂亮!」

穆忻也笑了:「你是誇我漂亮還是誇耳釘漂亮呢?再或者是誇自己眼光好吧,送禮物送得都這麼華麗。」

「我誇自己眼光好,能看得到你戴什麼東西最漂亮。」褚航聲說出來的話真夠繞,但效果絲毫不亞於二十幾歲小夥子們的甜言蜜語。穆忻覺得從頭到腳都要酸成一塊山楂了,可是又甜得像蜜餞。

她覺得一切都像是做夢——剛離婚不久,新的人、新的感情來得太快,快到她無法緬懷過去也不敢展望未來,只覺眼前的一切因為倉促而難以置信。當然她從不覺得自己對楊謙毫無感情,可是如果感情深厚,做夢怎麼能如此快速投入別人的懷抱?才七八個月的時間,舊的一切尚未整理清楚,內心的傷疤仍會在夜深人靜時隱隱作痛,而白日里褚航聲的出現,更像是一針致幻劑,強拉著她忘記過去的一切,只需從頭開始,被人捧在手心裡,好像曾經單純的小姑娘……然而,怎麼可能?

她不知道,她是不相信自己,還是不相信這個世界,再或者,已經壓根不信,這世界上還有什麼算是毫無保留、不計以往、真心以待的「愛」。

她終究還是問出來:「為什麼是我?」

褚航聲一愣,像是沒想到她會問這個問題,他低頭仔細看看她的眼睛,水潤潤的眸子里,能清楚看見自己的倒影。他甚至嗅到她頭髮上淡淡的洗髮水香味,還有臉頰上不施脂粉的清爽氣,繚繞著,繚繞著,就撓得他心裡痒痒的,只覺得有很多答案可以回答,可是,又偏偏找不出最精準的那一句。

他的手指一直停留在穆忻領口,下意識地摩挲著那個閃亮的銀色警徽。他不知道該怎麼歸納這種感情,甚至第一次發現作為記者也可以如此詞窮,但他很清楚地知道:如果時間退回到十年前,他們仍然不會相愛,因為那是她還只是個剛考到G城來讀大學的小女孩,而他有他的理想,也總會在尋求理想的過程中遇見心儀的姑娘。他並不覺得自己是因為同樣離過婚才和她同病相憐,事實上從再見面的時候他就已經驚訝於她的轉變,後來的接觸只是讓這種認識變得更趨向於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欣賞。他並沒想到她居然也會回覆自由身,但他知道,若再錯過,那便是一輩子的錯過了。

所以,他琢磨了良久,終於還是猶豫著答她:「氣場比較吻合,算不算理由?」

穆忻「噗」地笑出聲,把臉埋進他懷裡,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褚航聲笑著摟緊她:「我說的是實話。」

穆忻笑著點頭:「我相信。」

她一邊笑一邊哪國鋼材沒看完的那張報紙,縮在褚航聲懷裡看。褚航聲在她耳邊低聲給她講解那些報道誕生的始末,講到報社裡某位同事的軼聞時,兩人會心地笑。

天越來越冷了,但在這間小小的辦公室里,暖融融。

再見楊謙時,恰逢這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雪夜的晚上,穆忻終於實現了她冰天雪地里支火爐煮白菜面的夢想,要在派出所里給去出警的張樂等人做夜宵。晚上八點多,估算著那群人也該回來了,穆忻起身去小廚房裡煮麵。快煮好的時候聽見門外有熙熙攘攘的嘈雜聲,穆忻圍著圍裙從廚房鑽出來,一露頭就看見幾個穿便裝的民警押著被抓獲的犯罪嫌疑人往審訊室走,跟在最後的是兩個相互攙扶的人,其中一個走得一腐一拐。等他們走近點才看清楚,那個捂著腰,走路不太便利的是張樂,而扶著他的是楊謙。

也是當認出站在樓門口的是穆忻時,楊謙就死死盯著她看,再走近些,他的視線便轉移到穆忻系著的圍裙上。穆忻顧不上跟他打招呼,只是挺擔心地問張樂:「你要怎麼了?」

「別提了,說是上次盜車團伙里的一個嫌疑人逃跑好幾天之後突然回家了,我們接到消息就去抓人。」張樂想想這倒霉兒表情越發糾結了,「這不是得翻牆嗎?從外面看那牆也就一米多高,我說我從小擅長這個,我第一個翻吧,結果……唉!」

楊謙自動接話:「我是第二個上牆的,上去了不能開手電筒,只好爬牆頭上小聲喊話,我說張樂你那兒怎麼樣了?結果沒人搭理我,等了好半天,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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