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是否還有桃花源

臨近秋天的時候,省公安廳在全省範圍內組織了一次大規模的培訓活動。

托這次活動的福,一部分當年與穆忻同級的公安系統街市生G城參加培訓,並因此有機會舉行了一次雖然不齊全但還算也有二十餘人到場的盛大聚會。

聚會的前半段一直很熱鬧,大家除了久未謀面的寒暄,還多少有些慶祝的意思——在上次考試中,昔日同期培訓的同學裡有三人考到省直疏密度工作,一人考到市直機關工作,還有一人雖未考取,卻被神奇般調動到與他的專業和從業經歷都八竿子打不著的省商務廳,對此,餘下眾人的目光中自然是有羨慕、有嫉妒,也有悄悄隱藏著的不平。

但好在大家都是情商足夠高的人,只是於觥籌交錯間說些歡喜的話,穆忻應景,一直微笑著應酬,直到突然有人在敬酒時問了一句:「姐,你結婚了是吧?好像上次你們那集體婚禮還上電視了,我姐夫真帥!」

穆忻的表情瞬間僵住了,她不知道該不該坦言自己已經離婚:在很多小夥子,年輕姑娘們尚沒有結婚的時候,自己就已經早早地把一場婚姻自始至終的全部過程走了一遍,這顯然並不是什麼值得炫耀的好事。

她只是舉杯輕碰一下,答:「謝謝。」

身邊有女孩子湊上來,歡天喜地:「姐,你幹嗎不帶姐夫來給我們看看?不也是警察嗎?我記得比咱早一年入警是吧?」

穆忻扯出一個笑容答:「他忙。」

「總不至於今天剛好他值班吧?你自己出來吃飯喝酒,把人家留在家裡可不好,」另有熱心人把穆忻放在桌上的手機遞過來,「打個電話,叫出來一起坐坐嘛。」

……

穆忻幾乎是落荒而逃。

知道站在洗手間寬大的補妝鏡前,穆忻都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此時此刻自己內心深處的悲涼:她怎麼就能混得這麼慘?

上大學上不起,打工賺生活費疲於奔命;工作了被扔到基層,「公務員」三個字聽上去很美但箇中滋味無法與外人道;結婚了又離,背著不貞不孝的名頭只能給人提供八卦談資;別人都往上走自己卻越走越往下,這到底是因為沒有後台還是沒有本事再或者根本就是命不好?

她以前,本不信「命」的。

但人就怕「比」:大家都在同一條起跑線上的時候,天是藍的樹是綠的,空氣是相同的,我們的軌跡都是一樣的;可一旦有人從這條起跑線上一躍而出,那麼對剩下的人而言,只餘羨慕嫉妒恨——羨慕別人有能力,嫉妒別人有機會,恨自己,為什麼沒有強大的爹?

對穆忻而言,還好,她羨慕、嫉妒,但不恨——她並不在乎自己有沒有強大的爹,因為天知道,她有多麼希望,只要自己的父親還活著,活著就好!

只要他活著,她就是爸爸的女兒,是有一個男人、一個全世界最愛她的男人,時刻都在保護她。他會在傷心委屈的時候有庇護所,在必要的時候有人給她撐腰……可是,她沒有,她什麼都沒有。

穆忻就這麼喝醉了。只不過沒有醉在聚會的酒席上,而是醉在酒店一樓的小酒吧里——許是因為這晚的聚會帶給穆忻的怨念太強大,她不想回秀山,也不想在和意氣風發的同行們去KTV,她就這麼孤零零地下樓,偶然看見這間酒吧,走進去,躲在不起眼的角落裡,點了一杯她從來也沒有喝過,但很好喝的雞尾酒。大約度數不低,因為當火辣辣的酒漿帶點甘甜氣息一路滑到喉嚨里的時候,居然帶出類似燃燒的舒爽感覺!

這滋味太曼妙,曼妙到讓平時節儉度日的穆忻都無法抵擋誘惑,連價錢都不看,喝了一杯又一杯,她想:到底是誰說舉杯銷愁愁更愁?屁話!分明還是酒能解憂!只要你你貪戀那種燃燒的質感,只要你專心沉浸在那陌生又甘甜的氣息里,你會沉淪,會忘記,會不在乎什麼功名利祿,什麼錐心傷害!一個人也很好,因為沒有人比你更了解自己……

直到熟悉的人影在面前晃的時候,穆忻迷迷糊糊地辨認:這是誰?

「能看見我嗎?你怎麼喝成這樣了?」對方皺眉頭,「不高興也別喝這麼多酒啊!」對方繼續晃穆忻。穆忻不搭理,偏過腦袋繼續睡……

「說說話,看我一眼!」對方不屈不燒。

「唉,真拿你沒辦法。」對方嘆口氣,輕輕攬過她的肩,讓她靠在自己懷裡。胸膛很寬闊,穆忻靠上去的時候覺得似乎是有久違了的依靠感,忍不住往熱源處偎一偎。

她能感到一雙手輕輕拂過她的胳膊,停留在她的手腕處。那手很溫暖,寬大,攥住她的手,輕輕揉捏,另一隻手大約攬在她的腰際,掌心的熱度讓她不由得想起楊謙來。你看這就醉酒後的選擇性記憶——她沒記住那些不堪的過往,只記住他們曾傾心交付的歡愉。她想睜眼看看是不是楊謙,但人影會晃,眼皮很沉,後來……後來就越發昏沉了,昏沉到僅剩最後一絲意識,隱約漂浮。

諸航聲從灑店二樓的包間出來的時候,就看見播忻被一個陌生男人攙著走,他有些孤疑地幾步跟上去,快到酒店旋轉門前的時候終於聽見那男人說話,他喚穆析的名字:「小穆,你還好吧?你回秀山嗎?」

穆忻沒有回答,事實上這時候她根本意識不清,甚至連有人攙自己往外走都不知道。

褚航聲見穆忻確實是醉了的樣子,急忙喊她的名字:「穆忻!」

男人果然回頭看向褚航聲——四十多歲的年紀,考究的夾克衫、白襯衣,褚航聲見穆忻並沒有什麼反應,心裡的第一個反應是:不好!

「你是?」男人遲疑地看著褚航聲。

「我是穆忻的哥哥,請問您是——」褚航聲看著男人的眼睛,對方的目光很深邃,褚航聲見不到底,直覺告訴他,這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我最他同亊,我在市公安局工作,我姓陸,」陸炳堂笑一笑解釋,「她喝得有點多,我正琢磨要不要找人送她回秀山。」

「辛苦您了。」褚航聲伸出手,與陸炳堂禮貌地一握,隨即從包里掏出名片,「不知道穆忻有沒有提過,我叫褚航聲,在省報工作,我們報社就在市公安局旁邊。」

陸炳堂仔細看看名片:褚航聲,省報專題部副主任,主任記者。

陸炳堂笑一笑,剛想說什麼。卻恰在此時有人推開一樓大廳的側門,涼風吹進來,拂在穆忻臉上,地略有些轉醒,睜開眼,迷迷糊糊地四處看看,先看見褚骯聲,挺憨厚地笑一笑,再扭回頭去看向陸炳賞。第一眼沒看明白,第二眼看清楚了但難以置信,第三眼終於確定自己的臉距離陸炳堂的臉如此近時,穆忻「唰」地冒出一陣冷汗,酒醒了一半!

瞬間,穆忻如同條件反射一般從陸炳堂懷裡彈開,動作幅度之大嚇了褚航聲一跳。他急忙伸出手去扶,卻還沒等湊近上去,已經看見穆忻伸手抓住他的胳膊,飛快地偎到他身邊來,表情僵硬地笑著問:「陸大隊,您也在啊!」

陸炳堂笑一笑,客套道:「既然你哥哥來了,那我就不送你了,再見。」

穆忻機械地擺擺手,皮笑肉不笑地目送陸炳堂離開,直到看不見人影,才軟綿綿地往下墜。

褚航聲一把扶起她問:「這是誰?」

「督察大隊長,」穆忻看看四周,湊到褚航聲耳邊,小聲道,「對女人來說是個很危的恐怖分子!」

「那你還敢跟他一起喝灑!」褚航聲氣不打一處來,低聲呵斥,「你活得不耐煩了?」

「我沒跟他喝,」穆忻想像一下剛才如果上了陸炳堂的車所可能發生的後果,一陣雞皮疙瘩迅速鋪滿全身,說話都結巴了,「不……不會……剛才不會是他吧?」

「不是他是誰?我明明看見他半扶半抱把你帶出來!」褚航聲瞪穆忻一眼,轉身往外走,穆忻哆哆嗦嗦地跟上,越想越後怕。

直到上了褚航聲的車,當熟悉的氣氛再一次將穆忻環繞,剛才因為醉酒而變得朦朧的記憶似乎在瞬間復活——她閉上眼,眼前歷歷在目都是陸炳堂的手,在她手上反覆揉捏,乾燥溫和的掌心裡漸漸升起火焰,似乎帶一點繭子的指尖沿腰際衣服的縫隙慢慢滑到腰側細膩的皮膚上,來來回回地摩挲;淺淺煙草的味道,在襯衣上、袖口上,有一瞬間她也覺得似曾相識,但到底還是忽略了……

極度的恐懼頃刻膨賬,穆忻似乎這才明白:陸炳堂畢竟有了一定的社會地位,他的身份與權力對有些女孩子來說是絢爛的誘惑,所以他完全不必只盯住一個穆忻,而只需要在偶遇的剎那順水推舟——他從未偃旗息鼓,穆忻本不該傻到以為自己被發配邊關就可以撤銷全部警報,甚至對此全無防備……

弄明白這點之後,穆忻後怕得牙關打顫,褚航聲扭頭看她一眼,無聲地嘆口氣,點火準備開車。然而就在這時,他的胳膊突然被穆忻抱住,他驚訝地扭頭看過去,只見穆忻緊緊抓住他正準備換檔的右手,臉深埋在他的右臂上,她的手、她的身體,都在微微發抖。

褚航聲急忙停下開車的動作,身體有些僵硬地任由穆忻依靠著。但她似乎並不滿足這樣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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