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倘若時光能倒流

褚航聲再見到穆忻的時候,並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場景。

醫院門口到處充斥著失去親人的哭號聲——三個小時的暴雨,這個城市失去了三十四條人命,其中秀山七人。那些前一天還活生生的人,在暴雨傾盆的時刻,或許只是為了過一條馬路,或許只是為了撿一個提包,卻被一個浪頭卷到了另一個世界。

褚航聲是跟著見義勇為的熱心人來到這裡的,他帶著見習記者在附近採訪,看到一棵被大水衝倒的大樹砸傷一個十幾歲的男孩,拼力游過去把孩子拖出來,剛好遇上一個熱心車主,一路停停走走無數次才在天亮前趕到人民醫院。他知道自己的形象也很狼狽:卷著褲腿,滿身泥污,站在醫院大廳里像個流浪漢。他四處找洗手間,想要做簡單的梳洗,卻沒想到在不遠處的太平間門口,居然看見正被推搡的穆忻。推她的那個人他不認識,只看到是個披頭散髮的老太太,凄厲地哭喊著,一巴掌一巴掌地往穆忻臉上抽。努力想要攔住她的那個人他認識,是穆忻的丈夫楊謙,只聽到他一聲聲地吼「媽你冷靜點,你冷靜點」……褚航聲恍然大悟:那人是穆忻的婆婆?他記得以前見過的,似乎是個氣質還不錯的中年婦女,可是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聲嘶力竭、瞬間蒼老?

他來不及多想,因為肖玉華已經脫下一隻鞋往穆忻身上扔。褚航聲三步並作兩步衝過去,剛好接住了那隻沾滿泥垢的鞋子,再一把將穆忻攬進懷裡。

他伸手擋住肖玉華的巴掌,急忙打招呼:「阿姨您好,我是穆忻的哥哥,上次見過的。」

「好什麼好!」肖玉華眼珠子都是紅的,「你的好妹妹,她逼死了自己的公公!你知道嗎?她活活逼死了我老伴兒!我現在是一個人了,一個人了啊!」

楊謙眼裡也是淚,還要死死拖住肖玉華:「媽,你還有我。」

「有你有什麼用?你還不是偏著這個毒女人!你有本事替我打她啊,你替我打她啊!我告訴你,你今天要是不打她,你就別打算燒你爸!你要是不休了她,我就天天在這兒陪著他,我看他是不是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啊!」

褚航聲目瞪口呆,為肖玉華的控訴,也為她幾乎瘋了一樣的神態。可他不能鬆手,因為他感覺到穆忻在自己懷裡瑟瑟發抖,已經快要站不住。她緊緊抓住他的胳膊,就像在抓一段洪水中的浮木。

「哥,你先帶她走,」楊謙深吸口氣,「咱們電話聯繫。」

褚航聲點頭,轉身把穆忻拖出了醫院。迎面還碰上聞訊而來的張樂,他驚訝地看著褚航聲和臉色蒼白的穆忻,見褚航聲瞄一眼身後,張樂沒說話,只是點點頭,直奔楊謙和肖玉華而去。穆忻整個人都木了,也不知道要打招呼,只是隨著褚航聲的腳步往外走,很多年後想起來,她覺得自己這輩子,哪怕是在失去自己父親的時候,都沒有像那一刻那樣,疑似一具行屍走肉。

隨後,穆忻在禇航聲家高燒了整整三天。

三天里,她無數次在全身肌肉疼痛、火燒火燎的時候幻想自己能夠燒得更厲害一點,最好是失去知覺、神智昏迷,因為如果是那樣,她就不會每天眼巴巴地看著門口、聽著手機鈴聲,焦急到甚至會幻聽。她多麼盼著楊謙來探望她,來接她回家,哪怕只是打一個電話,問她在哪裡、她好不好……可是,沒有。

最心灰意冷的時候,她不是沒有想過,活著還不如死去。

可是禇航聲不許。

她不吃飯,他就叫來社區醫院的護士給她打葡萄糖;她不說話,他就從自己和妻子離婚的緣起開始講,企圖用自己的悲痛沖淡她的絕望;她不睡覺,他就夜夜守在她身邊,說他們未曾見面的這些年裡,他去過哪些地方,看過哪些痛不欲生的人與窮途末路的事……他從不評價她的人生,也沒有打探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只是用他比她多走過的那些路、多看見的那些故事告訴她,永遠沒有哪種不幸,敢說自己是世界上最慘烈的那一種。

他勸她:「忻忻,兩口子過日子,總有這樣那樣的誤會。若是針尖對麥芒,或許就再也無法挽回;若是先退一步,說不定就海闊天空。所有走到絕路的夫妻,其中有相當一部分人,不過是因為在最應該退步冷靜的時候,共同選擇了針鋒相對。所以,如果你想挽救你們之間的關係,不妨給他點時間,讓他沉下心來思考一下。他應該了解你是什麼樣的人,思考清楚了,自然迎刃而解。」

穆忻不說話,只是木然地看著他。過很久,禇航聲才嘆口氣,放下手裡的粥碗,轉身離開房間。就在他快要走到房間門口的時候,他聽見穆忻問:「離婚後,你後悔過嗎?」

禇航聲背對穆忻站在門邊,客廳的燈光在他身上籠了微弱的一圈,穆忻注視著他的背影,重複:「後悔過嗎?」

「怎麼說呢,寂寞的時候,也不是沒有後悔過。可是即便當時不放手,又能怎樣呢?有些日子是可以挽回的,可是另外一些,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挽回的。到那時候,如果還死不放手,就是跟自己過不去了。」他背對她,聲音低沉,沒有回頭。

「你愛她嗎?」

「決定結婚的時候,一定是愛的,不然誰也沒有勇氣走到這一步。所謂婚姻,是愛到富有勇氣,是願意不後悔。只是,即便我們再慎重,再認真地對婚姻負責,也總有一些人是你怎麼挽留都挽留不下來的,」褚航聲嘆口氣,「可是忻忻,你和我不一樣,你們之間顯然還是有感情的。」

「感情?」穆忻苦笑,「三天了,我一直在想,他承諾過的,那些愛,還有照顧,究竟都還在不在。是,到現在我也不敢貿然否定,但我已經不可能不懷疑。」

「解鈴還需系鈴人,除了他自己,你問誰都沒用,」禇航聲終於回過身,平靜地看著穆忻,「兩口子之間的事,往往是勝在開誠布公,敗在各自揣測。人的意念比自己想像得要強大,很多問題,明明子虛烏有,揣測得多了,自己都會相信是真的。倒不如別給自己揣測的時間和空間,趕緊去要個答案。」

「如果時光能倒流,該多麼好,」穆忻嘆息,「算了,我還是去上班吧。就當是分開冷靜一下……反正現在見了面,想要開誠布公也不可能。」

「喝點粥,你現在太虛弱,也沒法去上班。」禇航聲指指粥碗,關門離開。穆忻看著闔上的房門,有些怔怔地發獃。

她想:楊成林應該已經火化了吧?他的骨灰葬於何處?她還來得及去祭拜他嗎?那樣一個殷殷期盼著兒女能將日子過好的老人,他可曾想到會有今天這樣的情景?

郝慧楠一路找來的時候,身後還跟著張樂。

「你們——」穆忻看著眼前的倆人有點張口結舌,卻不知道下一句應該說什麼。

「我們沒什麼,他去市局辦事,我搭順風車,哎你哥呢,上班去了?」見穆忻點頭,郝慧楠沒好氣兒,「你至於嗎?被個老太太折磨成這樣?」

「她是自我摧殘,你看不出來嗎?」張樂把手裡拎著的兩個西瓜扔下,一抬頭就被郝慧楠瞪,立即投降地伸手,「當我什麼都沒說。」

「是我最近太忙,沒顧得上跟你聯繫,誰知道就出這麼大的事兒。」郝慧楠轉頭看著穆忻道。

穆忻笑一笑,截住話頭:「你最近在忙什麼?」

郝慧楠看她一眼,嘆口氣,也轉移話題:「一村之長還能忙什麼,創收致富唄。」

「上項目了?」

「還得感謝我們那新書記,看著挺普通的一個人,沒想到還真幹人事兒……」郝慧楠讚歎。

「她這是在夸人嗎?」穆忻納悶地看一眼張樂。

張樂擺擺手:「習慣就好了。」

「那到底他幹什麼『人事兒』了?」穆忻看著郝慧楠問。

「給錢,給項目,這年頭還有比這更實惠的嗎?就說我們村吧,男人大多數都外出打工了,剩下的除了女人就是老弱病殘。尤其是各家的女人們,又要干農活又要照顧一家老小,稍稍了解一下就知道她們的就業意願不過就是『不出家門還能賺錢』。我就去找書記了,我說您看怎麼辦吧,我有一點想法,我們村的婦女有的是幹勁,就是缺項目。而且據我觀察,隨著適齡兒童越來越少,我們村的那個小學關閉也很久了,那校舍還不錯,現在給村裡當農機具倉庫太浪費,只要有項目,我們騰出那廢棄校舍來,刷刷就能當廠房。要是願意支持我,咱就試試,說不定能有意外驚喜呢?」

「您真實在。」穆忻不得不表示讚許。

「在其位,謀其政。既然我是村長,就犯不著跟《百家講壇》似的那麼文縐縐的,該敲詐時就敲詐,該撒潑時就撒潑,」郝慧楠也笑了,「結果我們那新書記還真就讓人給我們聯繫了一個包裝粉絲的項目,校舍粉刷和消毒檢疫都由廠家負責,免費培訓,儘快上崗。一群小媳婦還有眼神手腳都還靈便的老太太都報名了,第一個月發工資,家家都沒耽誤孝順老人養孩子,還增收好幾百塊。」

「真有魄力。」穆忻繼續讚許。

「你還沒見那些副產品呢——我們制定了個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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