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突如其來的背道而馳

就好像是要印證肖玉華的話一樣,秀山分局的集資建房計畫在這個夏天正式啟動。

因為夫妻雙方在同一個單位,按照楊謙和穆忻的級別,只能買一套建築面積130平米的房子,市價每平米大約四千元,局裡的內部價不過兩千多。便宜的代價是沒有房產證,也就是說只有居住權,沒有轉讓權。不過這並不影響大家對房子這種不動產的渴求——反正沒房子的人需要的不過也就是一套房子的居住權,而房子太多的人總會有轉讓的渠道以及辦法,局裡的規章制度想必也難不住他們。

連同地下室,共計40萬的總房款,首付20萬,自然是肖玉華和楊成林掏的。

當晚的飯桌上,楊謙不在家,肖玉華字字句句夾槍帶棒:「我們這些年攢的錢還不是為了讓孩子們過得好一點?看看你們現在租的這套房子,我第一眼就心酸。現在總算好了,能有片自己的瓦遮頭了。」

穆忻吃飯,不抬頭,只暗自腹誹:第一眼就心酸還能住這麼長時間?你不是有錢嗎?怎麼不掏錢給你兒子租套好點的房子?

肖玉華繼續嘆氣:「40萬倒不是太大的數目,可是對你爸爸和我來說,畢竟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穆忻繼續沉默——指桑罵槐算什麼?我就是聽不懂你能拿我怎樣?

肖玉華終於綳不住了,還是張口:「所以穆忻你家總要表示一下吧?我聽說你每個月還給你媽寄錢?所以說還是女兒貼心,我就從來沒看見楊謙孝敬我一分錢。」

說話時肖玉華笑眯眯的,穆忻只能在心裡嘆了口氣。

「吃飯,吃飯。」楊成林又來當和事佬。

「你自己吃唄,我們說房子的事呢,」肖玉華瞪一眼老伴兒,再看著穆忻,故作難色,「穆忻你看過陣子還要交20萬,我們之前剛在老家買了房子,眼前手頭也緊……」

「我媽那裡沒攢下什麼錢,她身體不好,我每個月給她五百塊,都買葯吃了。現在的降壓藥也都挺貴的,偏偏她還有點風濕,」穆忻平靜地看著肖玉華,「媽,這房子寫楊謙的名字行嗎?還有以後我們每個月交給您生活費,算是點心意。」

「那倒不用,買菜錢我們還是拿得出來的,」肖玉華皺眉頭,「其實不是房子寫誰的名字的問題,要說一家之主,本來也該寫楊謙的。我是覺得大家都是家庭成員,理應為這個家裡目前最大的一件事情貢獻點力量。」

「那麼,媽媽,您需要我貢獻多少力量呢?」穆忻放下筷子,正視肖玉華,說話的語氣已經完全不是聊天,儼然就是談判了。

她知道這樣太生硬,可是不生硬的做得來嗎?她不是職業演員,想哭的時候她笑不出來。

肖玉華顯然也意識到這一點,面色頓時一沉:「穆忻你這是什麼意思?好像我逼你做什麼似的。」

她沒好氣兒地甩掉楊成林企圖捅她的胳膊:「都說生兒子是要準備婚房的,這個我們知道,也早就想給楊謙買房子,是他自己不要,說現在下基層,還算不上穩定,不如考回到市區再買。但如今有了這麼個買便宜房子的機會,當然是要出力的。不過別人家結婚,都是男方買房子,女方裝修,或者男方買房子、裝修,女方買家電。輪到咱們家,你說怎麼辦合適?」

「媽媽,您看這樣行嗎,我給您寫個欠條。裝修如果需要十萬元,我就欠十萬,我一點點賺,需要的話再出去找個兼職,總會賺夠的。」說這話的時候,沒有人看見,穆忻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被一層冰牢牢封住。那寒意還緩慢上行,一路蜿蜒,漸漸到了心臟,「咔嚓」一下子就戳出尖銳的刺痛來。疼,也冷。

「沒這個道理,我們總不會讓自家兒媳婦為了還自己家的債出去兼職。」楊成林皺一下眉頭,打斷兩人的談話,「吃飯,不說那些沒用的!」

只可惜,他多少年來在家就沒什麼發言權,偶爾發言一次只能是自取滅亡。肖玉華想都沒想就抬高了聲音:「誰說沒用?這又不是一塊兩塊,這是40萬!裝修完了買傢具家電,最後沒50萬拿不下來!你是印鈔票的嗎,你說話這麼大方?老家那房子買完以後你還剩多少錢?」

「那不是買完之後就有兩套了嗎?實在不行再賣一套!反正他們也不會回去了,放在那裡也是浪費,總往外出租也麻煩。」楊成林也有點煩躁起來。

「我還沒死呢就賣房產!」肖玉華再次火冒三丈,「我倒是覺得寫借條這個主意不錯,大家都要有這個家庭的主人翁意識,誰也不能逃避責任。」

她轉頭看著穆忻,說話仍然是那麼義正詞嚴,聽上去無懈可擊:「你們年輕人花錢容易大手大腳,就當是我幫你們存著的。等我們百年之後,再還給你們!」

穆忻忍不住在嘴角浮現出一個諷刺的笑容:「百年之後」,既然你們就楊謙一個兒子,百年之後所有財物也得留給這個兒子,那這借條寫得有必要嗎;「幫你們存著的」,說得好聽,我穆忻是浪費錢的人嗎,還用得著你幫我存錢;「還給你們」,既然說了這錢是以我穆忻名義借的,又哪裡來的「你們」這一說?既然是我借的,就應該還給我,關楊謙什麼事?有本事你也讓你兒子給你寫張借條呀!

這些話她沒有說出口,而是轉身回屋拿紙筆,「唰唰唰」揮就一張欠條:茲借肖玉華女士房屋裝修款10萬元,日後陸續償還。

寫完,「啪」地拍在肖玉華面前。

肖玉華有些生氣:「你什麼態度?!」

穆忻微笑:「很虔誠的態度,錢我一定會還的。」

說完,沒等肖玉華說話,穆忻拎起包就衝出了家門。

肖玉華只能在穆忻身後憤怒地吼:「你看看這脾氣,還會摔門了,有本事別回來!」

穆忻一邊快步走遠,一邊冷冷地想:房子是我租的,合同是我簽的,你讓我別回來?做什麼夢呢?

意料中的,那晚,穆忻能落腳的地方,也只有市公安局的宿舍。

可是無巧不成書,剛下車,就聽見身後有人喊:「小穆?」

穆忻全身一激靈,僵硬地回頭,果然,躲得過凶神,躲不過惡煞——不遠處的車裡,從駕駛座上探出腦袋來的,赫然就是陸炳堂。

看見穆忻回頭,陸炳堂高興地笑了,一邊招手喚穆忻過去一邊問:「這麼晚還加班?」

「我來看我哥,」穆忻站在車邊急中生智,指著隔壁的報社大樓道,「他在這裡住,嫂子今晚出差回來,說好聚一聚。」

思維開始有點混亂,完全不是剛才對付肖玉華時候的清醒。

陸炳堂卻有一瞬的錯愕,似乎是不相信地看看隔壁的大樓:「你哥在報社?」

「是啊,專跑黨政口的,說不定您還認識呢。他叫褚航聲,據說還到市局採訪過。」穆忻指天誓日,調動五官,使自己的表情儘可能看上去高興一點、活潑一點。

「哦,好像有點印象,」陸炳堂敷衍著,心裡也在轉圈,想著既然穆忻說的有名有姓,看來倒不像是假的,這才揮揮手,「那你去吧,我剛下班,這就回家了。」

說話間似乎還有些惋惜:「本想請你喝杯咖啡的,既然你有事,下次再約。」

穆忻笑著答:「好,那下次見。」

說完話,陸炳堂開車離開了。穆忻出了一身冷汗,站在原地愣了半分鐘。本想往市局大院後面的臨時宿舍走,突然眼睛的餘光看見陸炳堂的車在路口停下來,而路口上又分明是綠燈……幾乎沒有絲毫遲疑,穆忻抬腳往日報社的方向走去,一邊走一邊掏出手機按下褚航聲的號碼,電話接通,第一句就是:「哥,幫我個忙……」

五分鐘後,不出穆忻所料,直到褚航聲在報社門口接到了穆忻,路口那輛黑色的車子才重新發動,直至消失。

一直用餘光掃視身後的穆忻這才鬆了口氣,苦笑著想:這算不算是兩個警察間的鬥智斗勇?

再轉念一想:這世界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變成這個樣子?禽獸穿著制服,好人坐立難安,偌大世界、平安G城,可是,在這個夜晚,卻沒有能讓自己安心睡覺的地方。

除了褚航聲。

他怎麼可以總是在她最落魄的時候出現,又怎麼可以……是她這樣的有夫之婦走投無路時的避風港?

「有夫之婦」……咂摸著這四個字,穆忻一邊跟著褚航聲上樓,一邊不由得苦笑。

褚航聲並不知道剛剛發生的這一切。

他只是像所有大哥應該做的那樣,抱出客房的被子,端來一杯水,再把檯燈的光調到柔和的亮度。在穆忻去洗漱的時候,他坐在客房的床邊,內心矛盾了很久,想著自己到底該不該問穆忻發生了什麼事。

如果她是他的親妹妹,他想自己一定會問的。因為如果他真是一個哥哥,絕不會忍心看妹妹一臉沮喪的表情卻無動於衷。他應該知道發生過什麼事,應該成為她在這個城市裡的依靠,應該除了能給她一片逃避時的屋檐,還可以給她一個心靈的棲息處。

然而,他不是。

他只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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