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生活像把殺豬刀

褚航聲是真的心疼了。

這種心疼是種久違了的感覺——孤身一人在這個城市裡生活,最熟悉的不過是本科時代的同學,最常見的不過是應酬中的談笑風生。已經很久沒有人需要他去關懷、安慰,或是作為依靠。尤其是,這個人還曾經是他看著長大,而如今卻完全跨越小時候的年齡界限轉而站到他面前、他身邊的女子。這讓他覺得有些有點心酸,說不清是為了她,還是為自己。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想一想,還是忍住沒問,只是低頭道:「去我家坐坐?」

站在車來車往的街上,臉上濕漉漉的涼,穆忻才意識到眼淚已經如此肆無忌憚。理性仍在,她知道這裡不是哭泣的地方,更不是說話的地方,便點點頭,順從地跟著褚航聲往報社的方向走。盛夏的陽光灼熱,然而穆忻卻覺得從里往外地冷。一路上穆忻低著頭,也不看路,只看著褚航聲的腳跟。進門時她連門牌號碼都沒看清,只記得自己很努力地忍住眼淚,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這裡是他的地盤,他的熟人多,自己不能哭哭啼啼地給他丟人、給他添麻煩。畢竟成年男女的禁忌,遠比他們相識的最初,要複雜得多。

「晚上想吃點什麼?我來做。」他關上門,不看她的眼淚,只是背對她打開冰箱翻撿。穆忻抬頭,伸手抹兩把臉,剛好看見他轉身,手裡拿著半個捲心菜,微笑著指一下旁邊一個門:「那是洗手間,靠門邊的架子上有塊新毛巾。」

穆忻點點頭,轉身進了洗手間。他不問,只是給她一個空間沉澱情緒,這樣的尊重與寬容,她不只感激,還有些擋不住的胡思亂想——她不得不想到如果曾經她等到了他,和他在一起,遇見的婆婆是蘇阿姨而不是肖玉華,會怎樣?又是誰說社會地位和個人素養就一定能畫等號?拿著壟斷企業的高薪,捨得買且還要放在嘴上誇耀的不也就是兩斤半的蠶絲被?往刻薄里說,「小市民」三個字跟學歷、職業真是沒有必然聯繫。輪上了,算你倒霉,誰讓有些事根本不可能在婚前看出來?

想到這裡,穆忻突然一愣:婚前……既然肖玉華看不上自己,她為什麼要同意楊謙娶自己?也或許……她從來沒有同意過?

想到這裡,穆忻的頭有些疼。不知道是哭久了,還是這問題本身太忐忑、太傷人。她只是愣愣地看著盥洗鏡里的自己,眼睛紅紅的,手攥緊了,指甲嵌進肉里,卻感覺不到疼。直到褚航聲在外面敲門:「穆忻,出來吃飯了。」

穆忻這才回過神來,擰開水龍頭洗洗臉,再拖過毛巾擦乾淨,開門走出來。開門的瞬間觸目就看見褚航聲略有點擔憂的表情,但在看見她的剎那他隨即換上微笑的樣子:「來嘗嘗我的手藝,現在總算不用再給你吃饅頭蘸芝麻醬了。」

他話音未落,穆忻卻一愣——原來,他也記得?

坐到餐桌前,面前是簡單的炒捲心菜、金燦燦的炒米飯、兩碗蛋花湯,穆忻有點感慨萬千——過了這麼多年,居然還可以相遇,還可以坐在一起吃飯,不知道是上天的垂憐,還是考驗?

「多吃點,應該不算難吃,」褚航聲把湯推到她面前,「出門在外,總會有不高興的事情發生,吃飽了,找個抱枕揍一頓就算了,不要往心裡存。人的心很大,也很小。大到可以裝得了天下,也小到容不了太多委屈。委屈存多了會生病,所以能忘記就忘記,不要跟自己過不去。」

這是他說過唯一一句似乎是安慰的話,但聽在穆忻耳朵里,卻更像是一種寬容的憐惜。眼眶有點發酸,但還是忍住了,只是悶頭吃飯。過好久,才抬頭問他:「如果,你岳母,她歧視你,怎麼辦?」

「歧視?」褚航聲一愣。

「只是打個比方而已,」穆忻難得露出一絲笑容,「我差點忘了,你家家境也不錯,怎麼會被歧視呢……那個,不知道可不可以問……你岳父岳母是做什麼的?」

「很顯赫,」褚航聲笑著搖搖頭,「跟她家比,我家可算是小巫見大巫了。我岳父是軍區副司令員,就在這個城市寸土寸金的半山腰有他家的別墅。鬧中取靜,一出門就是鳥語花香。所謂『世外桃源』,其實不過是因為都藏在尋常人看不見的地方。」

「真的?」穆忻瞪大眼,被這個震撼人心的八卦驚得忘記了自己剛才的怨憤,她迅速轉頭環視四周,「能給張照片看看嗎?」

褚航聲又愣一下,過會兒才笑一笑:「好。」

他說著便起身進了靠近門口的一個房間,稍後走出來,手裡拿著一本相冊。穆忻迫不及待地接過來,一張張地翻看。

第一頁,是十九歲的褚航聲,大一新生入學軍訓,青澀的臉上是穆忻記憶中朝氣蓬勃的笑容;再往後,二十歲,參加「三下鄉」活動時,成熟了一點的臉孔;二十三歲畢業時,穿著學士袍,鼻尖有一點汗珠,意氣風發;研究生一年級,站在長江邊上,被晒黑了一圈;研究生二年級,身邊開始出現一個女孩子,穿著碎花連衣裙巧笑倩兮,他們手牽手站在廬山腳下,儼然是一對璧人;研究生畢業,他穿藍底粉紅衣領的碩士服,有點肥大,看著像嶗山道士,但寬寬的衣袖剛好把懷抱鮮花的女孩子攬在懷裡,是乾淨到讓人眼紅的甜蜜;然後是婚禮,穆忻終於看見了久違的蘇阿姨,她笑得多麼舒心……是啊,這麼好的兒媳婦,換誰都會滿意,可是遇到蘇阿姨這樣的婆婆,不也是新娘子的福氣?

相冊有些舊了,上面還落了一層薄薄的灰。穆忻翻看完,合上,抽過一張面巾紙,小心擦凈封面,再放到桌上。她微笑著看褚航聲,想一下才說:「嫂子,真漂亮。」

的確是漂亮。氣質這種東西,是後天養成,也是日積月累。這女孩子笑得大方,表情明朗。她站在褚航聲身邊,不像月亮,反倒像是一團金燦燦的太陽,襯得褚航聲都溫和了下去。

不是不羨慕的。興許,在這個時刻,以前被忽略、被壓抑甚至被忘記的嫉妒都小小地冒出頭來,讓人覺得有酸楚的感慨。

吃完飯,穆忻終於平復了情緒,端一杯茶參觀褚航聲家。

房子面積不算大,三室一廳加起來才不過一百二十平米。讓人感到驚訝的是幾乎沒有女主人的痕迹,無論是化妝品、衣物還是鞋子,都看不見。盥洗台上只有一個刷牙杯,穆忻站在洗手間門口愣愣地瞅,想半天也想不明白這兩口子怎麼就能把日子過得如此八竿子打不著?

「看什麼呢?」褚航聲站在她身後,好奇地沿她視線的方向看過去。

「你常去你岳父家嗎?」穆忻扭頭問。

「不怎麼去,」褚航聲老老實實地答,「她去香港前沒來得及親近起來,後來就更親近不起來了。」

他並不願意多說自己的婚姻,穆忻看出來了,也就不再問。只是偶爾會覺得奇怪,因為這房子里的空氣如此寂寥,寂寥得不正常。她甚至有點心生憐憫——她愛慕了那麼久,現在又習慣性把他當做親人的哥哥,他喜歡這種生活嗎?他每天下班打開房門,看見這麼空落落的一間屋子時,覺得幸福嗎?

「她走後我才分的這套房子,」似乎是看懂了穆忻的疑問,褚航聲主動答,「她幾乎沒有機會在這裡住。」

「哦對了,你可以經常去看她呀!」穆忻恍然大悟,笑了,「香港好不好玩?」

「哪哪兒都是人,能有什麼好玩的?」褚航聲聳聳肩,「去之前一定會被同事塞很長一張購物清單,進了商場永遠都算不明白哪些是贈品哪些是正品,回來後還要派發代買的東西,幫人算退稅後的價錢……所以每次去都覺得好像是上戰場。」

他一邊說一邊看看窗外,居然一晃就是九點多,天黑了,不知誰家傳來《晚間新聞》的聲音。他看看穆忻:「晚上睡客房吧。」

「啊?」穆忻似乎也剛剛意識到時間上已經這麼晚,剛想拒絕,突然聽到手機響。

去客廳拿了手機,一看屏幕穆忻就皺眉頭——是陸炳堂。

「小穆嗎?過來工作還習慣嗎?」陸炳堂開門見山地熱切寒暄,連最初的客氣都省了,看來是真沒把自己當外人。

「謝謝陸大隊,還好。」穆忻皺著眉頭,努力保持自己恭敬的語氣。褚航聲在旁邊看見了,並不覺得多麼奇怪,只當是領導關懷下屬。

「我正跟你們主任一起喝酒呢,你過來坐坐吧。」陸炳堂似乎是在一邊碰杯一邊說話,席間偶爾有清脆玻璃的撞擊聲傳來,並不響亮,卻一下下砸在穆忻已經很脆弱的心底。她幾乎要咆哮,要不管不顧撂挑子說我不幹了……也是這時候,她感覺到褚航聲輕輕拍拍她的肩膀。

一抬頭,看見他擔憂的表情,似乎也是因為從她臉上看到了些不尋常的情緒。這表情、這溫暖的輕輕一拍,頓時給了穆忻支持,甚至還有勇氣。她深呼吸一下,看著褚航聲的臉,沉著地答:「謝謝陸大隊,不過今天可能不太方便,我在我哥哥這裡,嫂子要出差,我們一起吃飯,說好晚上幫她收拾行李,您看……」

能感覺到陸炳堂略微頓了一下,俄而道:「那好吧,改天再說。」

說完他便把電話掛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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