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一輩子是多遠

可是,無論你是否妥協,霉運總不會就此饒過你。

不久後的一個早上,穆忻剛準備下夜班的時候,段修才開門進來,伸手就把穆忻攔住。

「這是怎麼回事兒?」段修才遞過來一張紙,穆忻定睛一看,居然是一份市局的《群眾投訴督辦單》。投訴原因是兩天前有群眾撥打報警電話,稱四丁派出所門口有人打架,但是秀山分局110沒有派警。

段修才指著手裡的值班表:「是你接的警?」

穆忻苦笑:「是。」

「為什麼不派警?」段修才怒了,「市局督辦好看嗎?不管是不是屬實,我們都要給市局一個交代。還不知道投訴人肯不肯接受我們的解釋。」

「派警了,民警說壓根就沒打架,從屋裡就能看出來……」

「給我查當時的記錄!」段修才打斷穆忻。

穆忻沒辦法,只好翻出記錄本,備註欄里赫然寫著「張樂」。段修才拿上記錄本匆匆出了門,小孟看著段修才的背影,比穆忻還鬱悶:「師兄又要倒霉了。」

「咱們也躲不過,」穆忻皺眉頭,「這種事兒,如果領導想保你,你記錄本上的派警記錄就是證據;如果領導想治你,咱也不是沒漏洞——那人不是報警四次嗎?我只給張樂打了兩次電話。後來張樂也煩了,我就自動把後面的電話屏蔽了。」

說這話時穆忻的表情很平靜,她想,她真的是變了。放在以前,她會覺得冤屈,會覺得不平,可現在不會了。如褚航聲所說,將心比心,有些事總要想得開——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立場或是角度,報警人哪怕是報假警都恨不得自己就是全世界,恨不得全世界的警察都在第一時間內為自己服務,何況還總有人在命懸一線時懷揣最後的希望按下一個「110」。往往,這條電話線拴住的的確是雞毛蒜皮,但有時候,真的就是一條人命。

在人命面前,她屏蔽過的那兩個電話,哪怕在當時明知是吹毛求疵,卻的確存在失職嫌疑。

「其實沒什麼大不了,」小孟嘆口氣,「分管咱的副局長是陳局,就看他怎麼定性了。投訴督辦單這東西也不是第一次接收了,我實習那會兒在派出所三個月看見好幾張,兩張是師兄的,習慣就好了。」

「張樂怎麼總被投訴?」穆忻納悶。

「多干多錯。他就是一勞模,所以被投訴的機會就多,」小孟回憶一下,忍俊不禁,「我記得他第一次被投訴的時候是因為有人報警說河壩上有人要自殺,他帶上一個實習生開著車就出去了。走到半路那破桑塔納就趴窩了,只好打電話回來找人支援。於是趙旭輝就又叫上一個人,開一輛長安小麵包去出警,沒想到還沒走到張樂他們那兒也壞在路上了,氣得趙師兄差點一把火把那破車燒了。結果報警人怎麼等都等不到警察,只好自己衝上去挽救輕生青年,沒想到被那個人揍了。」

「啊?」穆忻瞪大眼,「為什麼?」

「因為那人根本不想自殺,那人是喝醉酒站在河壩上撒酒瘋!」小孟無奈地搖搖頭,「見義勇為那人被打後也很惱火,一氣之下就投訴派出所不出警。後來告知督辦結果後他不能接受,說根本不可能兩輛車一起壞在半路上,說咱是官官相護,於是又挨個往紀委、公安廳、□局打了一遍投訴電話,結果那段時間師兄差點被折磨瘋了……」

「這人好有毅力……」穆忻感慨。

「是師兄好冤!」小孟義憤填膺,「你見網上的新聞沒有?說是有網友抨擊哪個城市的公安配賓士巡邏來著。網上好多人跟帖呢,那帖子一下子就熱了,聽上去好像現在的公安都開賓士似的。其實怎麼可能呢!咱們在基層,放眼望去除了破麵包車就是舊桑塔納、爛捷達,還指望追捕……能追上三輪車就不錯了!」

「用你的話說,習慣就好了,」穆忻笑一笑,「再說咱局也不是沒有紅旗、凱美瑞,那不是都給領導們當配車了嗎?」

「怪不得人人都想當領導。」小孟總結髮言。

這件事情最後的處理結果是以張樂的檢討告終——反正總要有人承擔責任,而張樂也習慣了檢討這件事。在領導的黑臉面前,張樂是識時務的人,知道發牢騷沒用,不如抓緊承認錯誤,獲取原諒,減免責罰,然後再找機會訴苦。反正純粹的忍氣吞聲是不可能的,張樂想,憑什麼他就一定要冒著脫崗的風險、冒著失去處理更重要案子的時機的危險,去親臨現場處理一樁壓根沒有導致暴力行為的小刮擦?只因為有熱心市民要考察出警速度,就絲毫不顧及基層警力不足這個事實?往俗里說,他覺得自己真冤——憑什麼穿上這身皮就得給人當大孫子?一天到晚地又要巡邏摸排,又要隨叫隨到地幫老太太開門鎖、幫老大爺認家門、幫小朋友找媽媽……如今還要幫「熱心市民」滿足好奇心,就那點工資,雇個秘書用不用這麼便宜?

不過穆忻也沒逃過段修才的一通數落:報警四次你為什麼只落實了兩次?為什麼記錄本上也只記錄了兩次?如果報警人不投訴,是不是就打算這麼矇混過關了?這是什麼性質的問題?這不僅是疏忽,還是你沒有樹立正確的工作態度!

穆忻應承著,唯唯諾諾,知道段修才說的也沒錯,但心知肚明,有些事,左耳朵進右耳多出也不一定就意味著不負責任——或許,在人多的地方生存,能有這個功力,反倒容易長壽。

當然,這很難,但在不昧良心的同時,若無奢望,反倒不容易為其所累。

聽上去挺玄,明白的人自會懂。

只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那天是市局交待分局指揮中心上報某情況,詳細要求見密文。

所謂密文,其實就是帶有密級的電報。穆忻接收,然後落實成為文字,交由領導審查後,想都沒想就通過公安內網發送到市局指揮中心的電子信箱。

結果這下子捅了馬蜂窩——市局的電話直接打到陳局辦公室,據說當時陳局臉上一片黑霧繚繞,把進屋送工資條的小孟嚇得一哆嗦。

「帶有密級的材料能通過公安內網發送嗎,保密條例怎麼學的?」辦公室里,陳局氣得風雲變色的,被喚來的谷清也當場抽了一口冷氣,段修才不說話,低著頭沒什麼表情,坐在一邊好像一個盆栽。

「穆忻,你給我解釋解釋,你都在幹什麼?你腦子進水了嗎?!」陳局猛地一拍桌子,橫眉冷對。

穆忻嚇一跳,顧不上腹誹這話本身的粗魯,趕緊承認錯誤:「對不起陳局,我不知道……我們在警校培訓的時候沒學過這個,我以為內網已經夠保密了……」

「沒學?」陳局更生氣了,轉頭看谷清和段修才,「你們做領導的都在幹什麼!這麼重要的知識為什麼不普及?最基本的要求都不知道,你們負得起責任嗎?每周開例會的時候,我讀過那麼多轉發公安部的文件,你們都有沒有認真聽?說了多少遍涉密材料不能走網路,你們有沒有往心裡去?每年全國公安因為各種無心的疏忽要開除多少人?!」

聽到「開除」兩字的一瞬間,穆忻「唰」地白了臉。

谷清也只能低聲解釋:「對不起,陳局,是我疏忽了……」

「這多虧還沒誤什麼事兒,如果造成嚴重後果,局領導全都要撤職!」陳局努力壓住火氣,「回去寫檢討,馬上組織全科人重新學習保密條例!這件事情我壓住,不會上報給局長,再有一次,你們都給我脫了警服回家去!」

從陳局辦公室出來後,幾個人都是一臉肅然。在段修才的冷眼旁觀之外,穆忻是真害怕了,谷清是真覺得倒霉。但好歹,她是個女人,知道女人的神經有多脆弱,知道女人的心理承受底線在哪裡。她想了想,找個借口支開段修才,在辦公室與穆忻面對面。

那是她們第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談,儘管背景很落魄,但多年後,穆忻一直記得谷清說的那席話。

她說:「小穆你其實跟我一樣,從地方大學畢業,沒有經受過真正意義上的專業培訓,缺乏長期警校生活的束縛,自由慣了也鬆散慣了,得過且過是種本能。可是,我也是後來才知道,公安工作遠比我想像的還要嚴謹、縝密得多。」

她嘆口氣,看著一直低著頭的穆忻:「好在沒有造成嚴重後果,是你我的萬幸。否則,我們的任何一點疏忽,都有可能涉及人命……」

谷清點到為止,因為她不用多說,也能想到穆忻此時此刻的感受:多年前,她也遭遇過類似的一幕,僅僅因為一次疏忽,忘記通知局長參加當晚市局組織的治安清查,導致局長一夜之間就在全市公安系統內「聲名顯赫」。那次,局長那副氣得發狠的目光令谷清在多年後都記憶猶新。她從來沒有如此痛悔過自己的失誤,也從來沒有像那一刻那樣恨自己的忘性大、不嚴肅。從那以後,多少年過去了,谷清無論走到哪裡,包里都會有一本小巧的工作備忘錄,將包括提醒大家參加活動前要戴好警帽之類的瑣事都一一羅列;計畫要做的工作,根據重要程度標註在辦公桌上的枱曆上,清晰又醒目;再把要參加的會議、需要按時出現的活動,逐一輸入手機,定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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