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存在即合理

第二天早上,趕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是上午九點多,查房的醫生剛離開,穆忻走到門口就聽見楊謙的說話聲。

「你怎麼不穿警服?」一個女孩子的聲音,清脆的,好奇的,悅耳動聽。

「刑警都不怎麼穿警服,不方便,」看來楊謙把住院的日子過得很滋潤,「你們這個護士服也挺漂亮的,我記得小時候見到的護士都穿白衣服,怎麼你們都穿粉紅色的?又不是婦產科。」

「喲,你還去過婦產科呢?」小護士笑,「你有孩子了嗎?」

「沒有。」

「估計也是。」

「為什麼?」

「你看上去這麼年輕,」小護士笑一下,「你結婚了嗎?」

站在門外的穆忻忍不住笑出聲——小姑娘終於轉到主題上了。

楊謙沒聽見門外有人,繼續興高采烈地攀談:「當然結婚了,我媳婦兒也是警察。」

「哦……」小護士的聲音明顯低了一個八拍。

楊謙還特別熱情:「我有照片,等等,我拿給你看,那裡面我是穿警服的。咦我錢包哪去了?哎你等等啊,我記得放在褲兜里的……小宋,小宋,你別睡了,你見到我的錢包了嗎……」

穆忻終於抬手推門進去,迎面就看見雙人病房裡靠外面的那張床上小宋趴著睡得正香,楊謙則坐在裡面那張床上東翻西翻,小護士站在床邊拿著個托盤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那失落的小表情真讓人不忍心看。

聽見門響,楊謙抬頭,笑了:「媳婦兒,你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穆忻憋住笑,先問護士:「您好,我是他愛人,他沒事吧?」

「沒事,」小護士比穆忻矮起碼七八公分,視線一旦呈仰望角度,再漂亮的臉都容易缺乏氣勢,「可以出院了,家屬來跟我辦一下手續。」

「好。」穆忻轉身出了門,一路去了護士站,沒多久就辦完手續回到病房,剛好看見方隊派來照顧小宋的人到了,一起打個招呼,便攙著楊謙離開。楊謙看上去還不錯,只是不像往日那麼挺拔。

直到上了計程車,穆忻才笑著問:「你怎麼住院還不忘沾花惹草?」

「咋是沾花惹草呢,」楊謙喊冤,「你見誰沾花惹草還把老婆照片給人家看?」

「讓我摸摸,」穆忻不理他,伸手繞到他腰後,「真沒事兒嗎?」

「真沒事兒,」楊謙抓過她的手,握在手心裡,「這次是方隊不放心,一驚一乍的,說我還沒孩子呢,萬一把腰摔壞了落下點暗傷,怕耽誤了你,非得讓我觀察……其實有什麼好觀察的,摔的是腰,又不是腰子。」

「噗嗤」,穆忻忍不住笑出聲,前排的計程車司機也笑了。楊謙見穆忻終於笑得輕鬆起來,這才鬆口氣,一邊摸著自己的後腰一邊握緊穆忻的手,趴在她耳邊,用只有她能聽見的聲音說:「不過這幾天都得勞煩你在上面了,老婆……」

穆忻被他說紅了臉,扭過頭去看車窗外,再不理會這個流氓。

兩人回到家,一開門,迎面就看見肖玉華蹲在客廳里捆一堆雜誌報紙。天熱,客廳又沒空調,她捆得滿頭大汗,臉都紅了,還在「吭哧吭哧」地使勁拽繩子。穆忻看看她手下的雜誌,很納悶:「媽,你這是幹嗎呢?」

肖玉華循著穆忻的聲音一抬頭,剛想說話,突然看見她身後的楊謙,頓時喜出望外:「兒子,你真回來啦!」

「好歹是個大活人,能是假的嗎?」楊謙笑著看肖玉華,「我爸呢?」

話音未落,楊成林從裡屋走出來,也是滿臉的喜色:「穆忻說你忙著辦案,案子辦完了嗎?這會兒周末能休假了吧?」

「移交給別人了,領導知道我爸媽來了,特別放我一天假,」楊謙不想讓爸媽擔心,謊話隨口就來,「你們這是幹什麼呢?大熱天的坐著吹吹冷氣、吃點西瓜不行嗎,怎麼來了就幹活?」

「還不是你這裡破爛兒太多,」肖玉華喜氣洋洋的也沒忘了抱怨,「我看柜子里那麼多過期雜誌,留著有什麼用?還不如賣了換錢,騰出點地方來還能放點東西。你們年輕人就是不講究……」

穆忻低頭看看肖玉華正在捆著的雜誌,突然驚呼一聲:「我的書!」

她慌忙蹲□,從沒捆好的雜誌堆里抽出自己收藏多年的雜誌——兩年前的設計雜誌專門做了中國民間工藝品專輯,銅版紙印刷,精緻非常。穆忻那時候沒錢買這麼貴的雜誌,只是看著那一本本精裝的副刊眼饞。後來還是多接了幾個給高三藝術生輔導專業課的活計才賺足了錢,把那年那一系列專輯都買了回去。畢業後做了警察,這些雜誌似乎再也用不上了,可這些色彩與線條所代表的年華卻是她無論如何都無法割捨的。她把這些記憶小心珍藏在書櫃中間的格子里,閑暇時拿出來翻一翻,似乎就可以回到那個恣意洒脫的年代。

那是她曾辛苦堅持的,卻也最美好的七年。

見她那麼寶貝這些雜誌,楊謙對肖玉華說:「別賣了,她還留著有用。」

「可是已經賣掉一些了呀,」肖玉華驚訝地看著穆忻,「早晨賣了柜子里的一些舊書,上午整理的時候又發現了這些,剛想賣,還沒來得及……」

「啊!」穆忻跳起來往裡屋跑,拉開櫃門就直奔她猜測的屬於「舊書」的範疇——果然,她大學時代的課本、翻舊了的畫冊,還有因為絕版而只能耍心眼從圖書館裡以「不慎丟失」為名寧肯交罰款也要昧下的專業書籍,通通不見了。

穆忻欲哭無淚。

肖玉華跟在她身後進來,也有點緊張:「怎麼了,不能賣嗎?我看都舊成那樣了,還一看就是大學時候的課本,想著你們也用不上了……」

「讓你別動孩子的東西你偏動,動出事兒了吧,」楊成林也不高興了,「早就說過你是自己給自己找活兒,還不落好。」

「我怎麼不落好了!」這麼多年肖玉華和楊成林都吵出慣性了,轉身就沖老伴兒吼,「我這不是幫他們收拾家嗎,我這不是覺得他們忙,想分擔點兒嗎?我這不是……」

「好了好了,」穆忻頭疼地轉過身來,無奈地打圓場,「算了,丟了就丟了吧,現在追也追不回來了……反正,也用不上了。」

說這話的時候,她心裡還有一絲絲拉扯的痛感,好像在刻意提醒她:曾經的一切,都不需要了,都遠離了,都不會重來了。

她心裡疼,心裡不舍,可是不知道要怎麼表達,或者也不能表達。她突然覺得疲憊——哪怕她並不是因為熱愛藝術而選擇設計專業,可她畢竟曾是個勤奮的學生,還獲過幾次省內獎項,這也是那家廣告公司願意錄用她的原因。畢業後的這一年來,她雖然有了一份穩定的工作,成為了很多應屆畢業生都羨慕的「紅領」,可是曾經的一切都太過印象深刻。這些印象令她一直欲蓋彌彰地麻痹著自己,好像留著這些東西就仍然能隨時回到當初一樣。然而如今這眼前的一切告訴她,她是在徒勞。

是的,徒勞。

徒勞是最讓人疲憊的事,就好像西西弗斯推石頭,推上去,落下來,總是徒勞。只不過,西西弗斯是神,他相信命運,便可以無怨無悔地繼續做著徒勞的一切;她穆忻是人,凡人,所以與其沉浸在已經失落的夢裡,倒不如夢醒,繼續過屬於凡人的日子。

而凡人的日子,就是眼下這樣,公公、婆婆、丈夫,加上自己,濟濟一堂。

強打精神,穆忻沖肖玉華笑了笑:「沒事,沒賣的就不賣了,留個紀念;賣掉的就賣掉了,身外之物。」

楊謙見風暴沒刮起來就已經消散,急忙搶在肖玉華前面喚穆忻:「就是,賣了就賣了,無所謂,媽,我想吃你做的滑炒裡脊絲了。」

見兒子媳婦都給了自己台階下,肖玉華的心情也好了不少,這才轉頭看楊謙,答應:「等我去買點新鮮裡脊再給你做。」

話沒說完突然又蹙著眉頭問:「你的腰怎麼了,為什麼總是捂著?」

穆忻這才想起來楊謙是個傷員,趕緊幫他撒謊:「剛才上樓的時候沒看見,絆了一下,撞欄杆上了。」

不管劇情合理不合理,反正肖玉華是相信了。她只是不快地看著楊謙道:「這麼大的人了,也不知道小心點,還毛毛躁躁的。」

「我要睡覺,」楊謙努力挺一下腰,裝作沒聽見肖玉華的話,越過地上一堆雜誌,若無其事地往卧室走,自顧自念叨,「這幾天加班都累死了。」

穆忻沒說話,只是跟著楊謙回到卧室。剛關上卧室門,眼淚就開始在眼眶裡打轉。

楊謙回過身來看見了,急忙把穆忻拉到懷裡,坐在床邊,低下頭,一邊輕輕親吻她的眼睛一邊小聲說:「別難過了,以後我再給你買回來,行嗎?」

穆忻的眼淚漫出來,索性把臉埋在楊謙懷裡,壓抑著抽泣一下:「我不是為雜誌,再心疼,書也是死的。書就是個引子……都已經做了這行,還能說什麼……我是怕你有事,你不知道我昨晚多害怕,怕你騙我,怕我看見你的時候你都癱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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