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象牙塔頂的墜落

楊謙再回家時已是三天後,一推門,剛好看見穆忻坐在茶几邊的小板凳上,一邊吹空調一邊吃一碗速食麵。餓了一天的腸胃應景地發出「咕嚕咕嚕」的響聲,楊謙覺得自己的大腦中瞬間就膨脹開那股子油炸麵餅的香氣。說起來,速食麵這東西,人人都知道是垃圾食品,可是許久不吃又多少有些想念,再遇上飢腸轆轆的時刻,簡直就覺得是無敵美味。

於是穆忻一抬頭就看見楊謙縮鼻子的表情,只見他幾乎是迫不及待扔下車鑰匙就往屋裡走,問她:「還有多餘的麵條沒有?」

穆忻低頭看看自己的碗,犯愁:「你也沒說要回來吃飯呀,我只煮了一人份。要不……再給你煮一包?」

「我快餓斷氣兒了,你再煮一包吧,這碗我先吃了。」

楊謙一邊說一邊上前去捧碗,被穆忻打手:「洗手去。」

「不行,快餓死了,等洗完手就死人了。」楊謙硬是擋開穆忻的手,接過筷子就順勢坐到沙發上狼吞虎咽。

穆忻一邊坐回到小板凳上,一邊驚訝地看著楊謙問:「你幾天沒吃飯了?」

楊謙沒空回答她,直接把臉埋在碗里呼嚕呼嚕地吃面。穆忻看他一頭一臉的汗,無限心酸。

她想,現在,如果再有機會遇見當初曾對楊謙芳心暗許的小師妹,對方是否能相信,眼前這個人,就是她昔日固執認定了是芝蘭玉樹般英俊倜儻的師兄?

暗暗嘆口氣,穆忻覺得自己已經徹底失去了食慾,索性起身去廚房切西瓜。

楊謙幾大口麵條落肚,這才恢複了些許人氣兒,端著碗站在廚房門口,一邊吃一邊跟穆忻發牢騷:「一連蹲守三天,頓頓都是餅乾,再吃我就快變成餅乾了。又是這大熱的天,就算車裡有空調都一身的汗餿味。下午去移動公司拿材料,差點沒把人家熏著!大門口那看停車場的老頭兒還特較真兒,非得讓我交停車費,我說我是警察他也不搭理,最後還是拿出警官證才勉勉強強讓我走,嘴裡還嘀嘀咕咕的……」

穆忻皺眉:「你又耍特權?我就算開公車出門都是交停車費的。」

她一路端著西瓜出了廚房,楊謙跟在她身後打轉:「你傻冒了吧?拿著警官證還交停車費,像警察嗎!」

「楊謙你聽聽你這叫什麼話?」穆忻回頭瞪他,「耍特權就是正常的,循規蹈矩倒成了不正常的了?怪不得人家都說『警匪一家』!」

「不就是停個車嗎,至於上綱上線嗎?下次誰再說『警匪一家』你就告訴他,有本事這輩子都別打110報警電話,反正警匪一家了,打了也是白打,」楊謙吃完麵條,不在乎地伸手擦擦嘴,「你是沒見有些人,背後罵警察罵得比誰都凶,一旦在酒局上遇見了,趕緊找你要電話號碼,倒是比誰都迫不及待。還不是想指望你日後幫他們辦事兒,行個方便。」

「蒼蠅不叮無縫的蛋,」穆忻接過面碗,順手遞給楊謙一塊西瓜,「真像郝慧楠說的那樣,本來警民矛盾就夠麻煩的了,偏偏遇見你們這群唯恐天下不亂的人,不是張樂酒後駕車,就是你故意不給停車費,還有那動不動就非法變道的、闖紅燈的,既然敢做,還怕別人說?」

「張樂快要立功了吧?上次抓了飛車搶奪,牽出一個團伙。」楊謙吃著西瓜問。

「他真挺牛的,現場抓了一個,跑了一個,審訊的時候被抓到的那個全撂了,跑了的也是白跑。」

「這有什麼牛的?」楊謙好笑地看看穆忻,「抓住一個就能抓住一窩,明擺著的。」

「你就那麼肯定他們會招?」穆忻斜他一眼。

「這有什麼不可能的,證據確鑿,有的是辦法讓他招。」

「刑訊逼供?」

「哎你別用那種眼神看我啊,我們那也不算刑訊吧,最多算體罰?再說有時候也是不得已啊,關鍵時刻能救命的。」

「強詞奪理。」穆忻多少有些失望。

「真的。那是哪年來著,那個綁架案,要不是我們把綁架犯死揍了一頓,他肯定不會早早說出藏匿地點,再晚去兩個鐘頭肉票就沒命——偏偏綁了個有心臟病的,」楊謙吃完麵條和西瓜,終於喘勻了這口氣,舒服得順勢躺倒沙發上,眯起眼感慨,「還是家裡舒服。」

穆忻覺得自己簡直是雞同鴨講,便不再搭理他,轉身進廚房洗碗。水流的嘩嘩聲中,她一邊洗碗一邊有些走神:在周遭的人與事翻天覆地的變化面前,她不知道,到底是自己太過理想化,還是這世界已經無藥可救?

不過,不管生活中有多少不如意,卻總歸還是有那麼三兩分如意的——那個晚上穆忻終於有機會和楊謙一起看電視——這尋常人家再尋常不過的生活場景,對生活極其不規律的他們而言,已經不啻於是種享受。

兩人窩在沙發里看當地電視台播放的電視劇,是TVB經典劇目《法證先鋒》,楊謙躺在穆忻腿上,一邊摸著媳婦兒的腿一邊看著電視呵呵笑,被穆忻拍了不止一次:「手規矩點!」「安靜點!」「不準笑!」

楊謙樂不可支:「媳婦兒你品位真奇特,現在都喜歡看科幻片了?」

「胡說八道,這是警匪片!」

「你想看警匪片?哪天來找我,我帶你蹲守去,吃著餅乾汗流浹背,在桑塔納里聞臭腳丫子味,那才叫警匪片呢。這動不動測肝溫,還拿那什麼儀器找血跡指紋算什麼警匪片啊!哎那盒油膏是什麼物質?咱技術中隊哪有這玩意兒!你沒見技術中隊那倉庫里靠門口一堆全都是拿黃泥巴拓好的腳印子?查屍體死亡時間靠法醫經驗就夠,哪還用測肝溫這麼麻煩?故弄玄虛,科幻片才這樣。」

「你真俗氣!」

「我這怎麼是俗氣呢,我這才是現實。你們女人就是接受不了現實,你上次還說人家技術中隊的老周長得不像好人,不就是嫌人家長得不帥嗎?我也沒看出來電視里那黑土豆哪裡帥。」

「什麼黑土豆,那是歐陽震華,我可喜歡他了。」穆忻抗議。

「我看還是老周更可愛一點,」楊謙斜媳婦兒一眼,「你別看他有點痞氣還是中專學歷,業務頂呱呱!前幾年有個案子,是一婦女來報案,說是兩年前村支書在她家把她男人砍死了。你說人都死了兩年了怎麼定案?那案發現場都被沖洗乾淨還粉刷過了!還是人家老周,那眼毒的,別人查一圈都找不到證據,他去現場看了看,徑直瞄上堂屋中間的一張八仙桌。張口就問報案人『兩年前案發時這桌子在這裡嗎』,報案人說『在啊』,老周就讓人把桌子翻過來,硬是在桌腳上刮啊刮,刮掉外頭一層泥巴,裡面還真有一層乾涸的血跡!村支書嚇傻了,沒等我們問,自己招了……」

「真的?就他……不像啊……」穆忻想想老周那副弔兒郎當的尊容,難以置信。

楊謙擺一個鄙視的表情:「女人總是膚淺的。」他被穆忻揪住耳朵擰一圈,這才討饒,繼而閉眼皺眉,「我頭疼,不是中暑了吧?」

穆忻有些心疼地鬆開捏著楊謙耳朵的手,低頭摟住他的腦袋按一按:「哪兒疼?」

「腦漿疼。」楊謙哼哼。

「胡說八道,」穆忻伸手拍一下他的額頭,伸手給他按摩,「對了,你能想到嗎,郝慧楠居然去做村長了!而且我跟她去調解家庭糾紛的時候居然還遇見了以前鄰居家的哥哥,現在在省報做記者,你說巧不巧?」

說這話的時候,穆忻突然覺得褚航聲似乎真的只是一個過客了——他曾是一個小女孩暗戀的一場夢,如今這夢裡的人活生生站到眼前,卻因為彼此婚姻中的身份,而切實變為一場新奇的偶遇。

但顯然楊謙的注意力還不在這兒,他只是睜開眼,驚訝地看著穆忻:「郝慧楠?她不是學財會的嗎,怎麼去當村長了?按說她也不算是組織部招考的大學生村官吧?我記得是縣裡招的公務員,難道這算下放掛職?」

「你記性還真不錯,」穆忻簡明扼要把郝慧楠的上任背景交代完,手下多用了幾分力氣,使勁按按楊謙的太陽穴,「當初是誰告訴我說要先混進公務員隊伍,哪怕是從基層做起也不怕,還說什麼『只要進入體制內,將來就會有流動機會,所以目標要放低,不能一步登天』……是啊,看看咱倆,貌似是被公安廳招進來,卻一口氣下放到縣城;再看看郝慧楠,以為考進縣委大院,結果沒多久就被打發到鎮里,現在直接進村了,說起來還真算有不少流動機會呢,跟水似的,嘩嘩的,直往低處淌!」

楊謙趕緊握住穆忻的手打哈哈:「別這麼說啊,好歹當初百里挑一的考試咱也算脫穎而出不是?」

穆忻樂了:「脫穎而出?誰是『穎』?」

楊謙不明白:「什麼意思?」

「『脫穎而出』的那個『穎』啊!人家都『脫』身了,咱成『穎』了……」

楊謙愣一下,忍不住笑出聲。他抬頭看看掛鐘指在十點的位置,再不捨得浪費時間,一翻身,把還在絮叨抱怨著的媳婦兒壓在身下,穆忻瞬間閉了嘴,亦喜亦嗔地看他一眼,伸手攬住他的脖子。不過就是那麼一眼,看在聚少離多的楊謙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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